早晨,你对着卫生间的那面镜子刷牙,蝶若穿一件睡衣倚门站在你的身后。从镜子里,你看到她一脸害羞似的笑,同时脸上还泛着红晕,就像你第一次解开她胸前的纽扣,亲吻她的身体时一样。
你对她笑笑,用毛巾擦去嘴角的泡沫,由衷地说:“蝶若,你今天比任何时候都美!”
“大清早就说胡话。”她显然很高兴。
“真的!”你过去轻轻抱住了她。
“你还觉得谁美?”
“没有了,谁也比不过你。”
你越抱越紧,你的嘴唇在她的脸颊和脖颈间来回移动。她咯咯地笑着,拳头雨点般轻轻落在你的背上:“太紧了,太紧了!我都无法呼吸了!”
你说:“蝶若,你胖了。我抱着你就像抱着两个人。”
“不正经。”
“你胖了整整一圈。”
“当然了,本来就是两个人嘛。”她靠在你怀里,一脸妩媚。
“两个人?”你摸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猛然明白过来。“你是说……”
“傻瓜,你要当爸爸了。”
天大的喜事落在你的头上,你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你分明想到了什么。你故作快乐地抱着蝶若满屋子转,直到她说头晕才放她下来。
在上班途中,你望着车窗外闪闪烁烁的光影,先前在家时隐隐想到的事又浮上心头。是的,你要当爸爸了,应该高兴才是。可是一想到那个预言,你又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
预言家——小野人和青青的儿子的出世让许多人遭了殃,或丧命或癫狂,或从人间销声匿迹。参与迫害青青的人,后来都陆续得了一些奇怪的病,少有从病中好转的。害病时都说有人掐着他们的脖子,虚空里传来女人的声音,仔细回想一下,那正是马戏团的人所特有的外乡口音。
老者说,这个长毛的小孩若非得到了神灵的庇佑,就是命太硬。他克死了太多的人。照理说这样的孩子终究是个祸害,何况又是所谓有违天道所生,但奇怪的是,老者并没有下令将其沉河或扔到深山野林里,而是让向导好好养育。他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啊!”
出了那么多事,村子里的人再也不敢多说什么。生怕那孩子真有些来历,冒犯神灵,殃及自己。他们只希望如果他真是个克星,万万不要克到自己才好。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自然而然地敬畏起他来。而且这种敬畏发自内心,并非刻意为之。
老者说:“那层弥漫在蓝河上的东西总算消失了,我们的村庄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希望他是最后一个野人,今后再也不要出什么乱子了!”
小野人和青青的儿子被向导裹在襁褓之中,只露出一张长满细毛的小脸。他目光深邃地望着茫茫长空,已然是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谁也不知道他的小脑袋里在想什么。
老者又说:“让他看看吧,好叫他早点认识这个世界。”
老者看着这个一出生就失去双亲的孩子,心中万般怜爱,却只是摇着头连连叹息。
老者的话像一句谶语,为这个孩子一生的命运定下了基调。自从听了老者的话之后,他的慧根好像瞬间就被点化开了。从会说话的时候起,他就表现出超常的判断力和预见性。他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似乎没有一件不应验的。人们都笑称他是神算子,遇到想不明白的事,就跑去问他。
他从来不同年纪相仿的孩子玩耍,而是和爷爷讨论一些老年人才关注的问题。对于这些问题,他讲得头头是道,爷爷忍不住高兴得拍手叫好。
向导已经老了,很多时候都在回想自己经历过的往事。
他说:“我是村子里第一个发现蓝山上有野人的人,那时所有人都不相信,说我喝多了酒,尽做白日梦。”
“你和井底之蛙说井外面的世界,注定只会白费口舌。”预言家说。
“事实就摆在他们面前,他们却个个像白痴一样。”
“那时候野人还不想跟人类有什么瓜葛,所以才终日躲在林间。我想,他们那时还兴旺得很呢。”
向导说:“可不是嘛。”他听到孙子稚嫩的声音说出一些大人也不一定说得出来的话,感到非常高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在山里遇到你奶奶的时候,吓得浑身的骨头都软了。”
“想必野人第一回见到人类时也是一样吧?”
“这个谁知道!我只是害怕了那么一小会儿,后来我发现她其实蛮好看的,比村子里的很多女人更迷人,再说她也没有要伤害我的意思。”
向导常常带着孙子去小野人以前住过的那个小木屋,虽然它已经破败不堪,完全不像曾经住过人的样子。他说:“唉,我知道你爸爸还活着,但是你恐怕很难再见到他了。他已经对人类完全失去信任了。他是带着你母亲一起走的。”
“我想去山里找他。”
“我看还是不必了。他当初要是不从蓝山上下来,可能也就不会发生后来那些事了。你上山去,又会重蹈他的覆辙!野人不会把你当做同类的。”
“是啊,到一个新的地方去,谁又能保证那是应该去的地方呢!况且我在这里过得好好的。”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完全不像是祖孙两代人,也不像一个人类和一个野人在对话,完全像朋友一样地交流,或者说像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后来,那位老者也加入进来。他近来总是习惯到处走动,走了几十年的地方,不知为什么更加迷恋了。他还喜欢往蓝河上看,虽然他的眼睛已经看不到那么远了,但凝望俨然已成为他的一种习惯。
他说:“小子,你嘴巴说的怎么比百灵鸟唱的还好听?”
“那你可能没有听过真正的百灵鸟叫,”小家伙说,“或者你听到的是一只不中用的百灵鸟的叫声。”
两个老头子都笑了起来。老者说:“后生可畏啊!真正不中用的,看来是我自己呀!”
他往蓝河上望了又望,说:“你看河面上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
“不,用你明亮的眼睛好好看看,那里又飘荡着厚厚的一层云雾,已经散去好多年了,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了。”
“但是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是吗?”老者一脸严肃,“为什么我能看到呢?”
“因为你的人生快到头了!”
两个老头子都吃了一惊。结果,那天晚上老者就走了。他是睡着之后不知不觉离开的,算是寿终正寝,第二天一早家人才发现。
祖婆婆说:“他(预言家)长大之后,身上完全没有了野人的特征,和村子里的其他男人没有任何区别。但是,他却说自己的后人当中还会出一个野人,全身长毛,黑不溜秋。那是最后一个野人,之后的子孙将会完全成为人的样子。”
“他不是预言自己的后代中会出个又疯又傻的家伙吗?”你问祖婆婆,“结果到底怎么样?有没有被他说中?”
“你还不知道吧,他是蝶若的祖先。”
那时候,桀若还没有疯。可是,自从祖婆婆给你讲了这件事情之后没多久,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蓝山出了一个小疯子桀若。你有时听蝶若在你耳边说起桀若的种种,就会不自觉地想到祖婆婆说过的话。看来,那个野人预言家把一切都言中了。
你于是跑去问祖婆婆:“蝶若的祖先里,有没有一个如预言家所说的浑身长毛的野人?桀若和他爸爸年少时,是不是全身长着毛?”
祖婆婆没有告诉你,她只是笑着问你:“你是不是担心蝶若啊?小鬼精!”
后来,你和蝶若双双去了遥远的北方读书,毕业后,你们自然而然地开始谈婚论嫁。但是你母亲却死活不答应,还说什么长痛不如短痛。你知道她一直很喜欢蝶若,你们小时候交往她从来不加干涉,但一说要结婚,她怎么就变脸了呢?与此同时,蝶若的爸爸也是同样的态度,他甚至去了你们所在的城市要把蝶若带走。
你们已经爱到分开了就不能活的地步,万般无奈,只得辗转去了另一个城市。隐瞒了家人,从此跟两家都断了联系。蝶若说:“我们这叫私奔,若在蓝山,又违背了村里的规矩,天理不容。你以后要是辜负了我,我就……”
你没让她说下去,你把嘴凑过去吻她,她很快张开了双唇,把舌尖伸给了你。
早晨蝶若告诉你她怀孕的消息时,你的心里并没有兴奋得乐开了花。你甚至不清楚自己有没有感到幸福。那是你一直以来期盼的,但当它真正来临时,你又忐忑不安,你只能想:我大概让幸福冲昏了头。
你整个上午都坐在办公桌前想这想那,预言家的声音不时地在你耳边回响。你满脑子都是野人、疯子、傻子之类的形象。你突然又找到一个推翻预言的理由,预言家只说有人会疯,但他并没有说有人会变成一只鸟。这可是一件大事,他怎么会没有料到呢?看来,他也并非料事如神。
“嘿,我的朋友!”是那个同事,“看看你,在为什么事发愁呢?”
你没有理他,连礼节性的笑容也省略了。
“让我猜猜,和老婆吵架了?”
你摇了摇头:“有烟吗?”
他递给你一支,又为你点上。
你说:“为一点琐事。”
“我来这么久了,还是头一回见你愁成这样。”他神秘地说,“你猜我为什么事情来找你?”
你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对他耸了耸肩。
“野人!”他压低嗓门说,“我的朋友前不久又去了趟神农架,他说他这回真看到了野人,还拍下了一张照片。”他左右看看,掏出手机来。“这是有史以来第一张清晰的野人照片!”
他把手机拿到你跟前。你看到郁郁葱葱的林木间,一个灰褐色的类****正双目炯炯地望着你,你觉得他就是传说中的小野人和青青的孩子——那个预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