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后赫本回了一封手写的短札，为迟复致歉，可是她觉得斯科特没有必要约她做访谈，因为她从未当面见过柏金斯先生。她回忆了几个温暖的小细节：如何通过自家的窗户看到柏金斯漂亮的女儿们；如何看到柏金斯先生在和她的司机闲聊。她曾希望柏金斯先生有一天能和自己搭话，而这一天从未到来……
1978年，斯科特关于柏金斯的传记出版，他寄了一本给赫本，没有收到回复。
1979年，斯科特开始着手写作第二本传记，关于缔造了派拉蒙公司的好莱坞巨头塞缪尔·戈尔德温。为了这本书，他采访了大导演乔治·库克，库克是戈尔德温妻子的密友，也是赫本多部电影的导演。在库克家中，一个助手不经意地告诉他：“啊，我知道你是谁。每次赫本小姐来这儿，说的都是你的书。”库克附和道，赫本的确很想见见斯科特。库克为两人安排见面时间，却最终因为赫本的日程过忙而不了了之。
于是直到1982年，《时尚先生》为庆祝创刊五十周年，特邀五十位名作家去写“影响了近五十年世界历史的”五十位名人。斯科特争取到了给赫本做专访的机会。两人约定，在1983年初春见面，做几次长访谈。
于是，距离斯科特写第一封信给赫本之后十年有余，在1983年4月5日的傍晚，斯科特终于叩响了纽约曼哈顿49街244号的大门，见到了仍然未婚、仍然风头正劲的老戏骨赫本。赫本小姐刚刚因影片《金色池塘》而第四次获得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在赫本的公寓，他们喝了几杯鸡尾酒，闲聊了一些小事，一切都很顺利，像一场因为排演了十年而完美的电影。赫本准备留他吃晚饭，可到最后又改变主意劝他回家，因为“我们不想把话说尽”。赫本约他第二天上午11点再来。
4月6日11点，斯科特再次叩响了244号大门。赫本开门：“斯科特·伯格，你晚了。”
“我没有晚，一分一秒都没有。”
赫本小姐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晚了整整十年。”
在关于赫本的传记中，斯科特如此描述自己当时的感受：“即使我在见面之前还不是全然属于她的，这一刻我被她俘获了。”
被俘获的不只是斯科特。赫本一生都被童年的一件悲剧所创：十四岁那年，是她第一个发现了自杀大哥的尸体，这个重大打击让她抑郁过度而退学，从此变得在人际交往中十分多疑，在演艺圈内外都朋友寥寥。而与斯科特初次见面后不到两周，赫本就邀请斯科特去自己在康涅狄格州费尼克镇的别墅度周末。他去了，和她一起读书、交谈、在早春寒冷的池塘中游泳。这开启了一段长达二十年延续到赫本去世的深厚友谊——不，将之称为“友谊”实在太单薄了。初次见面，一向多疑的赫本居然率直地谈起了她和大影星斯宾塞·屈赛的情史，她和屈赛从未结婚，却维持了十几年相濡以沫的感情。斯科特和赫本都是半公开的双性恋，如果不是巨大的年龄差距他们也许真的会开始恋爱。在费尼克的私家别墅里，赫本很快就对家人介绍说：“这是我的传记作家！”而她同时也开出了授权他写传记的苛刻条件：“等我死了你再出版这部传记。”既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为了保护斯科特。于是，这二十年的交往比“友谊”二字厚重得多。从一开始，斯科特就同时是赫本的朋友、传记作家、爱慕者——谁会不爱赫本小姐？
在赫本的最后二十年，斯科特成为她最好的朋友之一，成为无数个晚饭和乡间周末的座上宾。斯科特每次从西海岸飞到东海岸，赫本的家都成为了他半正式的住所。2003年赫本以九十六岁高龄去世，斯科特的赫本传记《凯特忆旧》在她去世后第十二天就出版了，立即成了全球畅销书。可是，这远非一本掐准商机粗制滥造的畅销书。距离他第一次看赫本的电影，五十年过去了。距离他第一次向赫本写信，三十年过去了。距离他第一次与赫本见面，二十年过去了。在这本赫本传记中，不乏迈克尔·杰克逊以“影迷”身份来吃晚餐最后发现他根本没看过赫本的任何片子只是为了求合影这样的“明星桥段”，可是这本书真正的魅力是无数次作者与赫本小姐共度的午餐、晚餐、下午茶、乡村远足、冬泳。斯科特说，这不是一本“正常的”传记，而是一个朋友怀念另一个朋友，同时又在记叙漫漫交往中他从朋友凯特那里听到的往事。Kate Remembered，既是纪念凯特，也是复述凯特所记得的。
三
传记作家斯科特的生命可以用他人的名字去总结，每一个人领着他走向下一个人：作家菲茨杰拉德是他的文学启蒙，并领他去写了第一本传记《麦克斯·柏金斯：天才的编辑》。因为塞缪尔·戈尔德温的传记，他正式被介绍认识了凯瑟琳·赫本，而赫本又介绍他认识了查尔斯·林德伯格的遗孀安妮，使得为林德伯格写传记成为可能。
在每个传记对象身上，斯科特都苛刻地花上十余年时间。这意味着让另一个生命侵占自己十余年的生活，消化几十箱十分私密的材料，结识他的亲朋好友，为他哭，为他笑，而无法改变他的命运。人们常常因为他人身上精彩的一两处而倾慕，可是传记作家要了解他的对象的一切，他无法再骗自己去仅仅看到闪闪发光的小事。闪光的针尖隐没到一条连续而乏味的历史之河，年轻的英雄被岁月蹉跎了，妥协了，时间残忍无情。在写作柏金斯传记的末期，柏金斯的大女儿在一份回信中告诉他：“我收到了你的信，你的笔迹和爸爸的一模一样。天啊，你那么了解他，你一定能写好这本书。”这无疑会是一本好书，可是我不得不感到这样的亲密了解是可怕的：潜移默化中作者开始书写死者的笔迹，死者从坟墓中坐起来，附体在作者身上，自己书写自己的故事。于是，被鬼魂附体的传记作者写完了精彩而忠实的最后一页，死者再次安息，而传记作家还剩下多少独立的自我呢？
可是斯科特对我的恐惧表示异议。
当我对他说，我想用他采访别人的方式去采访他。斯科特的回答是：我的采访方式就是，我从来不提问题。我的采访对象常常是一些经历过几千次采访的名流，他们已经厌倦了问题，已经想好了一些背熟了的现成答案来应付你。于是我不提问题，我只讲自己的事情，直到他们对某些细节感兴趣，他们就会说：“啊，我曾经也……”我觉得最好的采访就是，我采访完了之后，反而是采访对象觉得你告诉了他一些他从来不知道的事情。
斯科特说，他写他人的生活，于是也就生活着他人的生活。可是这样的活法并不是被动消极，因为他从写作之初就精心选择了他的写作对象。斯科特说，他写的是“美国派”，用他的作品来阐释他理想中的世界，每一本书是派的一小块：柏金斯，纽约出生的文字编辑；戈尔德温，从波兰移民来的商业大亨；林德伯格，中西部的第二代瑞典移民最终变成飞行英雄；赫本，新英格兰中产家庭走出来的大明星……
我笑着说：我知道你的“美国派”里缺了什么，你缺了亚裔移民！你得去写个中国人！
斯科特不动声色地回击我：你讲得有道理，不过根据我现在所写过的美国地图，我已经写过了纽约、加州、中西部、新英格兰……我必须得写个从美国南部走出来的人。你认不认识哪个中国人恰好移民到了美国南部大农村？
其实，2003年赫本的传记出版之后，这位五十四岁的作家坐在书桌前，已经十分清楚下一本书将是关于谁。他少年时最崇拜的人是美国第二十八任总统伍德罗·威尔逊，他在二十余岁时曾经尝试去写威尔逊，而后又自己否决了，生怕糟蹋了他的偶像。于是，他从二十岁至今所写的人物传记都是在积累，为了让自己在壮年的最后几年，有足够的社交能量和写作经验去写他的大英雄威尔逊，一本“用一生去写的传记”。
四
2013年2月的下午，斯科特开完校友董事会，走进我们约定好的那家咖啡馆，我看着他皱纹纵横的脸、过分正式的西装领带，感到有些陌生。“你好，斯科特。”我站起身，试探性地伸出手，不确信他就是我在书中信中所相知两年的那个人。当三十二岁的斯科特在通信了十年后，第一次叩响了纽约曼哈顿49街244号的门，亲眼见到七十五岁的赫本，他试探性地伸出手，“你好，赫本小姐”，当时的他会不会像现在的我那样慌张无措？不是因为眼前的这位六十四岁老人是苍老的，而是因为——他与我在书中信中所认识的那个人相比，是如此的单薄。
我与六十四岁的斯科特说话，却忍不住想起无数过往的截面。
一个五岁的儿童头一次问妈妈自己名字的来历，而知道了斯科特·菲茨杰拉德。
一个已经熟读菲茨杰拉德全集的高中毕业生，转而开始读菲茨杰拉德的好友海明威的作品。
一个初入大学的新生，坐在图书馆里，捧着铅笔写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初稿，激动得难以自制。
一个二十岁的大三学生，因为喜欢海明威而拜著名的海明威学者为导师，他们每隔几天见面，无言地交换一沓沓文件，那都是海明威的亲笔信，学生用自己读完的信去交换另一沓未读的信。
一个二十九岁的青年，没有去找工作谈恋爱，用了七年时间锁在家中扩写毕业论文。这艰难的最初七年，他磕磕绊绊地学习采访和写作，连父母都怀疑他能否真的写完这本书。
一个三十出头稍有小成的作家，和大明星赫本跳入冬天的池塘游泳。
一个年届不惑的传记作家，林德伯格的遗孀如此信任他，决定把自己几十年的日记向他敞开。
一个五十余岁的海明威专家，赴哈瓦那谈成了古巴和美国政府之间自古巴革命以来的第一个合作项目：将哈瓦那郊外海明威故居的手稿全部影印，存放在波士顿的肯尼迪总统图书馆。
……
我们常常会在结交了一个新朋友之后说：“这是多么有趣多么丰富的一个人呀。”——可是，当真如此吗？一个匆匆见过数面的人会比一本殚精竭虑的传记更有趣，更丰富？不，我不是在低估一个实在的人，或者高估一本书的价值，而是那些提笔为他人作传的作者必须拥有这样的自信：我认识你，我认识许多个你，而我能重构这么多关于你的片段而让你变得更为精彩。我坐在这位传记作家的对面，我们似乎都不是通过此时此刻来了解彼此。一个手势一个表情，不断唤醒那个五岁的儿童、二十岁的本科生、三十出头的青年作家……在那个下午的咖啡馆，我仿佛并不是在与真人见面，而是在不断翻一本已经印刷好的斯科特·伯格的传记。
在我和斯科特通信的两年中，这场访谈被一拖再拖，斯科特却安慰我：“我们的相见是命中注定的。”那么，从斯科特之所以被命名为斯科特，从我高中时代读完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而痛哭，从我们都选择进入菲茨杰拉德所热爱的那一所大学，命运之轮已经开始旋转了。传记作家是如何去选择自己想要书写的那个特别的人生，并甘愿为之付出几年自己的生命呢？那也许不是选择，而是不得不为之的“命中注定”的激情。那个原本无关的由他人的生活引起的巨大感动，以至于作者不再想只做一个与他无关的人。斯科特说：“我要通过传记钻进那个人的皮肤。”七十五岁的赫本说：“斯科特，你晚了整整十年。”可是他没有晚。一个决心钻进他人皮肤的传记作家不会再把时间当作障碍，他们不断唤醒死者，不断让人返老还童，作家在他人的生活中自由穿行往复。
是的，我们的相见是命中注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