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杉:
虽然知道你肯定不能收到这封信,但是我还是决定写给你。我曾经在想,没有你的生活,会不会就是我想要的,那样我不会在光环的压力下听父母絮絮叨叨的话,也不用成天担心你因为成绩的好坏而与我绝交,可是当你离开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没有你的生活只会让我怅然若失,没有丝毫的喜悦感。长大后我已经很少再流泪了,即使遇到再多的事情,我也会觉得一切都无所谓,因为心中想着你曾经的话,我是最幸福的。现在我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你还记得小学那个梳麻花辫的小女孩邓星吗,其实我已经差不多忘记她当初的模样了,但是我记得每次我们吃麻花都笑她,前几天她给我打电话,说她快结婚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就想到你了,不知道她有没有联系到你。我发现一切过得太快了,昨天还是几年前,而一夜之间,我们都纷纷长大。这两年来,其实我想得最多的就是过去的日子,像清澈的流水,我们都说要珍惜童年的时光,其实不管我们捏得有多紧,最后都不得不被时间拖着拉走。
尽杉,其实我一直有很多事情没有对你说,因为我担心一旦我说出来,我们就再也不可能做兄弟了。但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后,我觉得不管你怎么对我,我都应该将事实说出来。从小开始,我就不是一个好孩子,一年级的时候,我因为作业没有做完,把你的本子偷偷从那堆作业本里抽出来,然后老师罚我们两个人一起做卫生,我当时是想,我需要有一个人陪我。三年级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给你写了一首小小的诗,叫我转交给你,结果我把那张纸撕掉了,因为我偷偷喜欢过那个女孩子。六年级的时候,我们就要毕业了,他们来向我要你的照片,却没有要我的,于是我生气地跑了,那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嫉妒你。对于阿姨的死,其实我一早就知道真相,但是我却因为担心江超报复而不敢告诉你,后来逼着你离开的人,也是我。只是我做了这么多,到最后并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反而失去了你。
我在大学遇见一个女孩,她说其实我是喜欢着你,正因为在乎所以才费尽心思去做这些事情,可是这样的情绪真的是喜欢吗,我一再地伤害你,到最后害你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如果说这是喜欢,那我宁愿自己讨厌你,远离你,从不认识你。但是,我们还是相遇了,成了肝胆相照的兄弟,你对我的好,我都一一记得,而我对你的坏,我也永远忘不掉。不管你恨我与否,都不重要。
我不知道你在上海什么地方,到底好不好,我只是很想很想你,如果有时间,你能回家一趟吗?
程涵宇
二〇〇六年五月十一日
我与妤茜在从南京飞往北方的航班上,时间漫长而无聊,妤茜读着林尽杉的《初云》,我注意到那本书的封面已经被翻阅得破旧。妤茜向空姐要了一杯热牛奶,她时不时将手放在小腹上,带着温和的微笑。我抱着钟琪的骨灰盒,在我登机的时候,安检人员露出奇怪的神色,我没有理会。妤茜轻轻地念着书里的句子,好像在给她未来的孩子讲故事。
飞机在凌晨抵达,我背着行囊与妤茜踏上这片久违的土地,呼吸了一口北方的空气,我感觉一切都回到当初。乘上半夜的长途汽车,沿途的疲惫让妤茜很快就睡了过去。我想起几天前我和妤茜看着警车把慕禾带走,到最后,他已不再对妤茜抱任何希望,妤茜窝在我的肩膀上偷偷地哭,我知道她心中那个小小少年已经远逝,警车里的那个人,早已不是当初的张慕禾。
钟琪的遗体在清晨被火化,李院长哭得快要昏厥过去,我搀扶着他,让他不要去看屏幕上的影像。李院长推开我的手,他说,他没有看见钟琪出生的模样,现在无论如何要看着她离开。这个两鬓花白的老人就这样扶着墙用力哭着。
我本想送妤茜回家,但妤茜说,她不想一个人面对舅舅。而我抱着钟琪的骨灰,也没有办法回去,于是我们在小镇里找了个地方休息。我很快处理好了钟琪的后事,用李院长的钱为她买下了一个豪华的坟墓。翌日傍晚,我与妤茜一起回家了。
再回到小时候玩耍的街道上,我发现很多东西都变了,拆迁与修葺让这个原本不大的地方变了模样。周大婶家院子里的盆栽少了;过去我们打羽毛球的场地现在盖了新楼;曾经被我们放学后占用的公用电话亭现在也失去了色泽,已经没有学生再去买IC卡了;公园前的报刊亭刷了新漆,老板娘热情地问我何时回来的,我好像又回到了中学时代,路过的时候总要陪林尽杉问新一期的杂志到了没。
快到家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勾着身子摸索着抽屉里的东西,我不愿相信这是江超,他坐在路边配钥匙,双眼已经全瞎了,完全靠感觉生活着。母亲告诉我,他是在我离开后打架弄瞎了,我想起那条黑巷子,现在是不是还有些不学无术的学生拿着木棍混着日子?江超听见我的脚步声,问我是不是要配钥匙,我没有回答,跟着妤茜走了,离开的时候,江超还笑嘻嘻地说:“谢谢光临。”
不知不觉中,很多东西都改变了。
夜晚的饭桌上,母亲做了我曾经爱吃的菜,丰盛得让我不知所措,三年前就在这张餐桌上,我还和她顶嘴闹矛盾,为了不学习找借口搪塞她。听楼下的小弟弟说,方老师还是那么严厉,但是回家后,却又换了另一副面容。
看着她眼角的鱼尾纹,还有那些花白的头发,我都会想,眼前的她还是不是曾经那个追着学生要作业的方老师,还是不是那个处事利落、口齿伶俐的方老师。她为妤茜夹菜,说:“你们俩兄妹在外面,一去就是两年,你爸爸可是天天盼着你回来。”
妤茜问:“爸爸他还好吗?”
母亲点点头,“总是挂念着,可能长期一个人,也不常来我这里,有时间,多陪陪你爸爸。”
喝完鱼汤,我突然想起刘舒康来,“妈,刘老师现在怎么样了?”
妈妈突然顿了顿,然后说:“吃完了?我洗碗了。”
我看着她恍惚的神情,知道肯定有事情,“妈,刘老师到底怎么了啊?”
她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冷炙,“搬走了。”
夜晚的时候,我翻看小学时候的照片,发现原来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和林尽杉在一起的,照片里的很多建筑现在都没有了,看着那些记忆中才存在的场景顿时感觉沧桑。
“妈,林尽杉后来回来过吗?”
母亲摇摇头,她抚摸着我和林尽杉过去的照片,“小杉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我突然想起妤茜包里的那本书,“妈,尽杉出书了,你知道吗?”
我把那本蓝天白云封面的书放在母亲的手上,它就像林尽杉一样有着干净的面庞。
母亲含着泪,“我就知道他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母亲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我们的旧照片上,“你走之后,小杉寄来了一封信,我去拿给你。”
那是用青色信封装着的信,在我拆开信封的时候,一把钥匙掉了出来。我展开信,灯光落在发黄的纸上,带着不寻常的陈旧感。
涵宇: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读到这封信,也不清楚你会不会有耐心读完我下面写的内容。我想我要离开了,离开这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在临走前,我看见了门前停放的那辆单车,那是你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可是现在,我突然发现,它并不属于我,换言之,我应该物归原主了。我想了很久,也想不透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我、躲避我、厌倦我了,我一直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应该怎么去改,或许是我对你太严格,让你觉得我是一个枯燥无味的人,可是,我只是想对你好。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一直想你能不能陪着我熬过那段时间,但是当我敲开你的门时,你依旧是那张冷漠的脸孔。
涵宇,其实我很怕有一天你与我走上两条不同的路。后来刘老师告诉我,在那条黑巷子里,抢劫母亲钱包的人中,他看见了你,我是真的哭了。原本我应该恨你,可是没有,我发现我怎么也恨不了你。我只是懊恼,或许自己根本就不是你的朋友,不过是我一直一厢情愿罢了。但是,每当我骑上这辆单车时,我都会想,那这辆单车到底算什么呢?后来,你带着一群人到刘老师家来的时候,我是知道的,这一切都是你为了让我远离你而做的,你要我知道你是一个可怕的人,但涵宇,为什么我就是没有办法讨厌你呢。前去高考的那条路上,我一边难过一边骑着单车,摔进了田里,我浑身狼狈地奔跑去考场,却在半路遇见了江超,他告诉我,你从一开始就只是愚弄我而已。
那天的教室其实与平时上课的教室没有什么两样,但是我却内心纠结无法做题,我是在质疑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相信江超的话,我应该百分之百信任你,却在这个时刻怀疑起你来。我知道,我们都不是最初的我们了。高考落榜不过是一个契机,我知道,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了,而我也没有必要再努力去挽回什么。所以,我把那辆单车停在你家门前,却将钥匙带走了,我希望有机会,我能够回来打开这把锁,重新拿回我的单车。可是,时间过了这么久,我想大概已经没有机会了,所以,我把钥匙还给你。
涵宇,以前我偷偷告诉自己,如果我喜欢你,那是一种不正常的感情。后来我发现,我喜欢你,是因为我们像一家人一样,像兄弟一般。正因为这样的喜欢,所以我恨不了你,也不怪你,在你离开后的日子里更加怀念起过去。
我说这些不是想为自己解释什么,而是希望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我还记得我们站在楼顶,俯瞰这个世界。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有人欢笑,有人失落,有人兴奋,有人悲伤,有人在少年的尾巴上唱着挽歌,有人在成年之初举目而望。他们滔滔不绝,他们沉默低语,他们生活在这座庞大的森林里,只知道时间在悄悄流逝,却不知,某一天他们也会突然消失。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一直把你当兄弟,从来没有变过。有些事情过去了,就回不去了,但是我们尚可把握的远远不止这些,难道不是吗?涵宇,我能求你一件事吗,让我们做一辈子的兄弟,好不好?
林尽杉
二〇〇五年九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