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舞蹈者跳着舞来欢迎,披上她们白雾的晨衣。请叫那些健康而美丽的醒来,说我马上要来叩打他们的窗门。请你忠实于时间的诗人,带给人类以慰安的消息。
——艾青《黎明的通知》
我的梦中开始出现陈旧的世界,澄黄的旧木桌上放着布满灰尘的台灯,在深浓的夜色中泛出微黄的光晕。这是多年前我的书桌,上面有一摞参考书,还有用完的圆珠笔芯,草绿色的帆布背包横躺在座椅上,窗棂边的油漆已经开始裂口,栓子锈迹斑斑,淡绿色的窗帘随风轻轻飘动。
我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窗外正下着细细的小雪,雪花迟缓地敲打着玻璃窗,我感觉到时光流转,心中漾起童年时面对外界的那种天真。林尽杉好像坐在我旁边,我们听着录音机里的歌曲,带着同一副耳机,林尽杉突然仰头说:“涵宇,你是不是一直都挺讨厌我的?”
他依旧是多年前的少年模样,眼神中带着楚楚的悲戚,我突然感觉到一阵强大的悲哀涌上胸腔,泪水在眼眶中涌动。场景突然变成了教室的某个角落,下课铃声响起,拥挤的人潮把我们挤散,我们彼此的呼唤声都变得喑哑,时间像流水一样缓缓穿过我们之间,繁华浮世花开花谢,我好像被洪水浸泡着,压抑得接近窒息。
我挣扎着,试图抓住什么可以支撑的东西,接着,梦醒了,窗外的风景快速掠过,推着小车过来的乘务员给了我一瓶矿泉水,她说快到站了。浑身的疲惫感在此时无所遁形,潮热的夏天已经来临。
我的心开始躁动起来,不断拨打妤茜的手机,都处于关机状态。于是大脑不自觉地冒出一个个极端的想法,我担心时间拖得越长,事情会变得越糟糕。
火车很快到站了,钟琪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声音苦涩,她说:“小宇,我想见你。”
我只能讽刺地笑,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见她。
那苦涩的声音渐渐变成一种走投无路的颓然,“你能来见我吗?”
我强压心中的怒火,“钟琪,网上的照片是不是你放的?”
此时赭黄色的余光铺在天际,鳞次栉比的房屋被余光虚幻了轮廓。钟琪长时间的沉默让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沉静,良久,钟琪颤抖着声音说:“小宇,我在北京西路等你。”
前往北京西路的公交车上,我的内心如波澜起伏的海洋,倒映着荒凉的景象。每次想起钟琪的声音,就不由得变得忧伤,她总是用冷静的态度压抑着惶恐不安的内心,但是在刚才,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我很久没有见到她了,她在街头的梧桐树边静静地站着,见我走近,只是勉强撑着微笑。她掏出打火机,点了一支烟,问我要不要,我摇头,我此刻没有任何心思抽烟。
她虽然面色憔悴,但是依旧那么迷人,我重复了之前的那个问题,“照片是不是你放的?”
钟琪收起了打火机,“如果我说不是,你相信吗?既然心中都有了答案,又何必问我呢。”
我抓紧钟琪的手,“你就那么恨妤茜吗,这么柔弱的女孩子,她到底伤害了你什么呢?”
我的声音几乎是歇斯底里地爆发出来,可也是在这一刻,我的良心受到了最严酷的拷问,有一个声音也在追问着我,“你就那么恨林尽杉吗,他到底伤害了你什么呢?”
钟琪用像夜猫一样漆黑的双眼凝视着我,那双眼中仿佛有无垠的大海、肃杀的风声与寂静的蓝天,她没有给予任何答案。闭上眼睛,泪水挂在细长的睫毛上,“小宇,今天是我的生日,你能和我说一声生日快乐吗?”
钟琪乞求着,这让我不忍再责备下去,我在直面她所有恨意的同时,也是在直面自己以前的所有过错,但是妤茜是我妹妹,我没有办法原谅一个伤害自己亲人的女人。
此刻,我知道她需要一个拥抱,可我只是看着她,没有微笑也没有祝福,不带任何感情地说:“你走吧,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钟琪拉住我的手,没有任何要放掉的意思,“今天我二十二岁,在这二十二年里,我没有收到过一份礼物。小时候,当其他女孩子都戴漂亮的发夹和发箍的时候,我被我妈拉去剪了一个兰花头;当所有人都有可以炫耀的芭比娃娃时,我连一个布娃娃都没有过;她们开始吃怡口莲的时候,我只有花两元钱买一包麦丽素。小宇,说这些并不是要你怜悯,而是让你明白,我为什么会嫉妒。那时候方妤茜活在一个我每天只有在梦中才可能拥有的家里,可是你知道她在学校时和我说什么吗,她说我跟我妈一样,是没人要的臭婊子。”
我可以想象,在那样的岁月里,她们互相伤害,互相诋毁,在各自的立场上保护着自己,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这堆积在年华中的仇恨到底应该归结为谁的过错。
渐渐地,她松开了我的手,带着苦笑看着我,“小宇,我知道你现在恨我,而且这种恨不会因为我的只言片语抵消半分,所以很遗憾,我知道我听不到那句生日快乐了。”
我看着钟琪走远,突然很想挽留。她转身的刹那凛冽而决绝,风吹散了她的头发,那曼妙而清瘦的背影,深深地印在我心中,然而我却不知,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
妤茜醒来的时候,天还未亮,晨曦的微光挂在苍穹的边际上。整个房间里没有任何人,她轻声地唤着慕禾的名字,换来的只是寂静的回音。她下床走动,看着房间里的一切,突然感觉到一种恐惧。所有的陌生与无助顷刻间扑面而来,她打开一瓶牛奶,让味觉告诉自己,这不是梦。
妤茜打开慕禾的电脑,白茫茫的桌面上只有一个程序,妤茜轻轻点开,立刻有系统提示有客户进来,妤茜注意到摄像头自动打开,一些恶心的请求突然像洪水猛兽一样出现在眼前。
妤茜双眼直楞楞地看着这一切,直到有呼吸声靠近,慕禾重重地压下笔记本,带着微笑说:“吃早饭吧。”
妤茜看着慕禾,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子,他向她伸手,妤茜却下意识地躲掉,“刚才那些,是什么?”
慕禾摇摇头,然后将手里的豆浆油条放到桌上,“没什么。”
妤茜执拗地看着他,“你在网上……”
慕禾突然提高了分贝,“那你认为我他妈靠什么活下来?”
语毕,他意识到自己语气过重,想给妤茜一个拥抱,来弥补刚才的过失,妤茜却推开了他,“你不是我认识的慕禾,你真让我感觉恶心。”
慕禾紧闭着双唇,他不知如何回答,“先吃饭吧,昨晚你什么都没吃。”可妤茜还是肃然而冰冷地站着,慕禾一气之下推翻了桌子,钝重的声响回荡在房间里,“我是恶心,方妤茜,你如果嫌弃我,现在就可以走,我不拦你。”
妤茜看到慕禾眼角的泪花,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地板上一片狼藉。阳光在这个时候照进房间,他们的双眼中倒映着对方的身影。
“慕禾……”妤茜蹲下身,收拾起地上的东西,流了一地的豆浆和沾满灰尘的油条,“这些都脏了,我们吃什么呢?”
慕禾抱住妤茜,妤茜笑着说:“我有什么资格说你呢,我自己不也一样吗,其实这个世上,有谁不脏呢?”
慕禾紧紧抱着妤茜,“你不脏,妤茜,你不要这样,这些天你什么也不吃,折磨自己又能改变什么呢?”
妤茜说:“改变不了什么,但是可以加速死亡,这几天夜里我都在想,要不要从这里跳下去,但是当我站在窗边的时候又会害怕。你说我可以走,但是我已经踏不出这扇门了,原来我也会有怕光的一天。”
楼下开始传来汽车的鸣笛声,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妤茜看着微露的阳光,眯起了双眼。慕禾站起身来,说:“我再下楼去买点早餐吧,我知道你饿了。”妤茜微微点头,看着慕禾关上了大门。
她说,有一天,她要做一个深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她要让自己的孩子拥有最美好的生活。
她说,六岁的时候,她才第一次知道自己是一个没有妈妈的小孩,当其他同学被父母领回家的时候,她第一次渴望自己有一个妈妈。有一次放学的时候,一个高挑的阿姨来接她的孩子回家,那个孩子是她的同桌,当时她特别喜欢同桌的母亲,烫卷的大波浪,穿着黑色的高跟鞋,对人亲切,会塞棒棒糖给她。但是就在某天放学,经过街拐角的时候,一辆巨大的货车疾驰过来,那个母亲为了把自己的孩子推开而血流满地。那是妤茜第一次接近死亡,她永远记得那一幕,当时她靠着墙大哭,好像死去的是自己的母亲一样。
她说,她总是羡慕那些有妈妈的男孩,也总是嫉妒那些有妈妈的女孩,他们可以有一个温柔而体贴的女人爱着自己。那些头上绑着小辫子,穿着母亲亲手挑选的衣服的女孩子,总是让她感到厌恶。
慕禾下楼时,头脑中反复闪现着这些话,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心中的小兽疯狂地怒吼着,眼前仿佛出现女孩羞涩而安静的微笑。他在缺失光线的楼道间回头看自己的房间,那一扇门好像永远地把他们隔开了。
涵宇:
天气似乎开始渐渐热起来,夏天突然之间临近了。我前些日子在网上遇见一个家乡的朋友,不过我们没有聊多少,只是在和他聊天的时候突然想起你了。他好像四处周游,我记得曾经我和你也幻想过这样的生活,我们把梦想写在纸条上放进玻璃瓶里,然后拿到河边漂走。那时候我们想的是我们有一艘船,就可以云游四方了,这些傻傻的愿望不知道你忘记了没有。
很久没有看到你了,每当路过小学的门口,就会想起你教我系红领巾,我们一起敬礼的情景;看着中学生放学,就会想起你坐在单车后座,我们一起飞驰回家的情景。我不知道我最近是不是老了,总是写信和你分享一些我们无法回去的往昔时光,但是我觉得这些事情除了和你说,我再也找不到其他人了。
那时候我们学黄日华用降龙十八掌,我们争着当丐帮帮主,然后折一根棍子当打狗棒,结果把楼下李阿姨的窗户打破了。后来方老师还把我们都骂了一顿。现在想想,过去的我们真是太顽皮了。可是我们不在那个时候顽皮,还有什么机会顽皮呢?
现在的我们,只能看着过去的一些东西感慨了,因为过去的始终过去了。其实,涵宇,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怀念的东西吧,而我最怀念的,莫过于和你在一起的时光。这么长的日子里,我想影响我一生的除了生活,就是你了。很多时候我把你当做一面镜子,从你的身上看到我的不足与优势,正是这样我才能够更努力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