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电话的那头传来另一个声音,“妤茜,是我,我是慕禾。”
妤茜怀疑自己听错,可最后两个字却显得异常清晰,“慕禾?你在哪里?”
或许是因为最初的误认,让慕禾的语气有些失落,“我在南京,妤茜,我想你了。”
妤茜突然想哭,泪水悬在眼眶,“慕禾,你在哪里?我来找你。”
慕禾说:“我就在你们学校门口。”
妤茜抱着书本穿过桂花满园的小道,中文系的教学楼里,同学们还在齐读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时而气势磅礴,时而婉转流长。这样的氛围让妤茜有一种回到高中的错觉,同样是书声琅琅的夜晚,她逃课去舞蹈房练舞。
想想有多久没有见到慕禾了呢,高考结束到现在已经快过去一年了,而在这一年里,妤茜除了会常常想起林尽杉以外,更多的便是想起慕禾。那些在练舞房训练的孤单日子,慕禾总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自己,陪伴着自己,而现在,他回来了!
妤茜忽然有些惶恐不安,忐忑的心情像是奔赴一场久违的约会,她担心慕禾变了模样,不再是那个孱弱的小小少年。她远远地看见了他,穿着条纹衬衣的男生,于是突然加快脚步,从背后抱住了他。
“慕禾,慕禾……”
妤茜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紧紧拥抱慕禾的时候,泪水就流了出来。慕禾转过身看着妤茜,她注意到,他已经长高了许多,虽然还是瘦小,但是已经高过了自己的头顶,眉宇之间少了几分学生气,好像一夜之间,他长大了,这突然间的断层让妤茜的内心有一些伤感。
慕禾抹掉妤茜眼角的泪珠,“哭什么呢?”
就是那一句温柔斯文的话,让妤茜知道慕禾还是那个小小少年,那个被班上同学欺负需要自己挺身而出,那个陪着自己聊天听自己讲林尽杉的慕禾。
他们坐在学校图书馆外的石头桌椅上,高大的松柏挡住了投下的光。妤茜怀疑这只是一个梦,慕禾虚化的轮廓让一切看起来那么不真实。
慕禾淡淡一笑,“妤茜,你还好吗?”
这句话应该妤茜先问,但她只是点点头,“很好,你呢,高考后你都去哪里了?”
慕禾稍稍收紧了眉头,“到处跑吧,你知道我外婆去世之后,我就没有可以依靠的亲人了。说起来,我本来就是一个孤儿,走到哪儿,哪儿就是我家。”
慕禾的语气将所有的遗憾都释然,仿佛生活的痛楚对于他而言毫无影响。“那你找到工作了吗?”
慕禾点点头,“什么工作呢?天啊,说得我觉得好沧桑,慕禾你都上班了。”
慕禾沉默着看妤茜,反问道:“你找到林尽杉了吗?”
或许是触碰了妤茜心中的雷区,一下子,她的笑容消失了,失落地摇头,但突然想起什么又笑了,“不过,他应该活得很好,他出书了,而且卖得很好。”妤茜提及这件事,眼中闪着光。
慕禾抿着嘴笑,看着妤茜开心的笑脸中带着一份无法言说的苦涩,“妤茜,你还喜欢着他吗?”
妤茜托着下巴,十岁的时候,喜欢一个人是带着一种童话般的幻想;十四岁的时候,喜欢一个人是一种对美好感情的憧憬;十八岁的时候,喜欢一个人成为了一种默默期守的绝望。感情在每一个年龄段不断地进入时间的巨大筛网,最后滤下的只是零星的希望。妤茜露出洁白的牙齿,“是的,慕禾,我一直在等着他回来。”
慕禾抬头,图书馆里的人都安静地自习着,日光灯的白光被高大的松柏遮得只剩星星点点,“你觉得他会回来吗?”
妤茜又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回来呢,长长的时光仅仅把林尽杉的影像拓印在她的脑海里,到最后他已经无法成形,妤茜也怀疑他到底还在不在。“慕禾,我们能说点别的吗,我心里堵得慌。”
慕禾点点头。“你为什么会突然来南京呢,让我又惊喜又诧异。”
慕禾迟疑了片刻,“我到这边来有点事,我听他们说你考到南京了,所以就顺便给你打电话了。”
妤茜略懂地点点头,“会待多久?这几天要不要我带你玩玩?”
夜凉如水,妤茜不自觉地裹了裹外套,慕禾说:“我不知道会留多久,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其实……”
妤茜疑惑地看着他,“其实什么?”
慕禾又摇了摇头,“其实我就住在这附近的酒店里,你随时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妤茜惊喜地拍了拍手,“天啊,慕禾你是来出差的吗,你真的好厉害。”
妤茜送慕禾回酒店,有几个小学生在路上玩着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一个小朋友拉着妤茜的衣服,“姐姐,你和我们来玩游戏好不好?”
妤茜笑着说:“不好意思,姐姐和哥哥还有事。”
另一个小男孩马上说:“小珍,你个傻妞,哥哥姐姐谈恋爱,哪有时间陪我们玩啊。”
妤茜和慕禾的脸立刻就红了,妤茜装出凶巴巴的样子说:“小屁孩,别开姐姐玩笑哦。”
孩子们就一哄而散了。慕禾还是像以前一样害羞,“小孩子们乱说的,别理会。”
妤茜笑着歪头,“我肯定不会当真啦。”可是妤茜却没有看见慕禾稍稍失落的神情。
慕禾打开浴室的蓬头,水花在身上溅起,他将整个头埋在水里,脑海中又出现了离乡乘火车的一幕幕场景,耳边不停响着轰隆轰隆的声音。火车总是让慕禾感到安稳,虽然这狭窄的空间里连空气都带着乱七八糟的味道,但是他知道,只要能感觉车在行走,自己就还没有死去。
高二的时候,他从学校门口的影碟店租了一张碟,是王家卫的《阿飞正传》,当时他不知道王家卫是谁,但是他知道妤茜喜欢刘嘉玲,喜欢张国荣。他和妤茜在小小的房间里面看电影,他为电影里的结局震惊,那是长长的一列火车,张国荣从上面飞下来,画面很美,台词很有意思。妤茜哭着嘟嘴,她说:“慕禾,我就知道这个结局不会太美好,张国荣喜欢演悲剧。”
从那一天起,慕禾开始幻想着乘坐火车的感觉,当他躺在又硬又冷的卧铺上时,他感觉到无比安稳。那个关于无脚鸟的传说又在他的耳边响起,它们漫无目的地飞翔,就和现在的自己一样。
从一开始,他便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用口袋里剩余的钱买了一张价钱接近的车票,跟随拥挤的人流进入月台。慕禾看着绿皮的车厢,如此陌生而又亲近,像是一种呼唤。
旅客大多提着行李箱或者编织袋,各自说着无法理解的方言,有一刻,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甚至怀疑离开的意义,但是当乘务员拿着喇叭喊叫的时候,他还是上了火车。他的对面坐着一对夫妻,丈夫端着泡面在走廊的尽头接热水,妻子反复检查行李中的物品。
他偶尔与他们交谈,各自用着带方言口音的普通话,慕禾从对话中得知,他们为了养活家中老小长年在北方打工,现在那男子的父亲在家中去世了,他们要重返故乡。男子讲述中带着悔恨,他妻子在一旁安慰。慕禾欺骗他们,称自己是去外地念书,但当对方问及学校时,他却答不上来。那对夫妇说慕禾不像北方少年,温和的面孔像是绿色植物饱满的叶肉,那是南方少年特有的气质。
慕禾突然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南方人,是不是像那对夫妇说的那样,但是这一趟远行的火车让他有一种返乡的归属感。
慕禾翻开背包,里面有一张素描,那是当初与妤茜散步时向美术班的同学索取的,离家的时候,他从墙上取下来,他喜欢这幅画,因为画上有两个看似亲密的人。他开始想起那个夜晚自己粗暴的行为,可他想不通孱弱的自己从哪里寻来了这般勇气。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那时妤茜的耳光重重地落在脸颊上,他心中深藏已久的爱恋在自己最痛苦的时候如岩浆爆发。他总是不经意地想起妤茜的面容,但是刻意回忆时,反而又变得眉目模糊。
他收起手上的画,然后下床,他需要四下走走,长时间地躺卧让他浑身僵硬酸痛。他下床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下铺孩子的鞋,孩子的父母用难听的脏话辱骂,他充耳不闻,慢慢离开。
慕禾关掉蓬头的水,整个世界顿时安静了下来,记忆也随之戛然而止。他用浴巾擦干身上的水珠,趿着拖鞋坐到床上,每晚的这个时候,是他开始工作的时间,他赤裸着上身打开电脑,将摄像头对准自己,点开网页登录用户之后,很快就有人点击进来。有人用钱买下了时间,半小时。
慕禾飞快地敲打着键盘,等待对方的指示。面对屏幕上调戏的话语,他已经麻木漠然,却还是摆出了笑脸配合,所有虚伪的讨好都是为了钱,他很清楚只要乖巧听话,对方就会买下更多的时间。
为了多挣一点钱,他尽量与对方拖时间,但有时候也会有粗鲁的客户,如果慕禾没有照做,就会打电话到总部投诉。慕禾有时满头大汗,筋疲力尽,但是为了生计,不得不接着等待下一个客户。
网页上闪烁着五彩的广告语,让人产生无尽的遐想,诱惑着男男女女进入这一踏即陷的流沙:你可以让视频模特做任何事。
夜深了,慕禾从背包里拿出一本《初云》,他突然想仔细看看这本书。此时电脑屏幕又弹出用户请求的信息,但他无暇顾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