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林尽杉站在房间门口和大家挥手,他看着我,眼神胆怯而陌生,他说:“涵宇,再见。”这句话多么耳熟,就像梦中他的声音一样轻。
如我最初所料,流言像洪水猛兽一样迅速传开,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林尽杉与刘舒康的关系被同学反复猜测,原本只是小范围地在我们班传播,后来也传到了林尽杉的班级。
离高考只剩下最后一个星期,老师们只是负责到教室答疑,但凡刘舒康的课,班上的同学就开始躁动不安。
大家胡乱猜测,最普通的说法是林尽杉只是寄宿在刘舒康家中,刘舒康爱徒心切,要专心培养他;最离谱的说法是林尽杉与刘舒康关系暧昧,忘年相伴。
到后来,流言变本加厉,甚至传到了校长耳里。我知道事情已经向我无法预计的方向发展,此时距离高考只剩下最后三天,老师宣布大家可以回家复习,不用来学校了。
放学的时候,林尽杉叫住了我,他神色恍惚,胡茬多日未修剪的模样。看着他,我的脸突然变得僵硬,感觉自己与他交谈上几句就会窒息,但是他只是说:“涵宇,高考加油。”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他是笑着的,但是当他转身离开,用背影对着我的时候,我却忍不住哭了。
林尽杉不是没有听到那些流言蜚语,伏案做题的时候,他常常感觉到身边的人在指指点点。他当然知道是因何事而起,但还是选择用缄默来回答。越是这般喧嚣,他越是感觉到茕茕孑立的孤独。
他开始想念父母,哪怕刘舒康对他无微不至地照顾,每天晚上变着花样给他做夜宵,有时会煮上一碗炸酱面,有时候是热气腾腾的牛奶。这看似温暖的糖衣给不了他任何甜蜜的感觉,每当刘舒康问他各科的遗漏,他都摇头不语,刘舒康也不强求,但他深深感觉到林尽杉内心深处自筑的屏障。
高考在即,刘舒康更是不敢轻易扰乱林尽杉的情绪,只是默默地照顾着这个少年。林尽杉开始失眠,每当灯火熄灭躺在床上时,他都无法正常入睡,闭上双眼,脑海中便出现父亲打骂母亲、母亲临终挣扎的画面,耳边回响起周围人的窃窃私语,这些支离破碎的幻象,疯狂地啃噬着他的大脑和神经。
他背着刘舒康到药店买了安眠药,若不靠药物控制,他担心自己无法撑到高考那一天,但在服用大量药物后,他明显感觉到大脑开始出现短暂的麻痹现象,有时看见熟悉的题目却想不出解答方法,脾气也变得暴躁。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自言自语,念着涵宇、涵宇……那时候他知道自己浑身都在抽搐,但第二天还要装着没事人似的去上学。
就在快要离校的前一天,一个女生拿着题目走到林尽杉的面前,林尽杉感觉到头脑一阵疼痛,一时语塞而无法说话,他对女生摆手,女生却嘟起嘴来,“你有什么了不起啊,不就是刘老师的私生子嘛,不讲就不讲!”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林尽杉,他委屈得哭不出来,按着太阳穴,深呼吸。
林尽杉知道自己已成为众人的笑柄,晚上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位母亲牵着孩子,孩子大声唱着“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林尽杉感觉到一阵眩晕,险些从单车上摔下来。
高考的前一天,刘舒康让他好好休息,不要背太多包袱,高考与平时考试没有太多差异,关键还在于平常的积累和努力。末了,他对林尽杉投以自信的微笑,他说:“小杉,我相信你行的。”
林尽杉躺下后,发现浑身滚烫,神智模糊,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入睡,抽屉里的药瓶已经空了。那一夜,他还是没有睡着,索性起身将语文字词背了一遍。漫漫长夜,他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天空,想起从家里带来的本子,那个记录着他有感而发的文字,它们像流泻的水银,掷地有声。
他读着自己过去的那些文字,越读越伤感。天边终于露出了鱼肚白,他知道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寒窗十年只为此一日,高考是兵荒马乱的终结之时。
六月伊始,天空如蓝色的裙摆,苍翠的田野散发出浓烈的香气,让人心旷神怡。林尽杉骑着单车顺着郊区的碎石小路,到达学校。考生已经聚集在广场前查看自己的教室,林尽杉也按照安排到达指定的考场。
教室外面依旧绿树葱郁,蝉鸣阵阵,飞鸟与昆虫好像从未改变,太阳的光线磨去尖锐的棱角投射在教室里的考生身上,世界安静得好像静止一般,头顶的三叶风扇来回旋转,有人轻轻抹去额头涔涔的汗水,笔尖刷刷的声响和着每个人的心跳。
已经过去半个小时,林尽杉发现自己没有做题的状态,六页的试卷才做了一页,他感觉到头痛欲裂。双手撑着脑袋,林尽杉陷入恐慌之中,然而愈是焦急万分,他的头痛越是明显,终于他在半途休克昏厥了。
林尽杉的眼前是白寥寥的光,他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四周围着的陌生人,突然有人喊着:“醒了,醒了……”
刘舒康端着热水走来,语气中有着深深的担忧,“小杉,你吓死我了,刚才脸色苍白,昨晚没休息好吗?”
这时林尽杉才意识到自己在高考现场,“语文考试结束了?”
林尽杉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绝望,他希望这仅仅是一场噩梦。然而所有人都缄默不语,刘舒康扶着林尽杉的肩膀,“小杉,今年没有了,我们还可以等明年……”
林尽杉摇着头,发出了痛彻心扉的喊叫,“不——!”
可是,事已至此,无力回天。
林尽杉没有参加接下来的考试,他把自己锁在房间,不让任何人进入。
最后一门英语考试结束的时候,我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刘舒康找到我,他面色沉重,说:“涵宇,你能去劝劝小杉吗?我现在看着他那样子,真的不知道怎么对他母亲交代。”
我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他没有参加高考,我开始疯狂地奔跑起来,一路上,头脑中闪现的都是最为黑暗的画面。
刘舒康喘着气跟在我的后面,他为我开门,我用力地敲打着林尽杉房间的门,然而里面死寂无声,“尽杉!你开门啊,我是涵宇,尽杉……”
大概过来几分钟,林尽杉开了门,他的瞳孔中充满了血丝,他呆愣地看着我,消瘦的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我们只是安静地对视着,突然,他缓缓地扬起嘴角,搭着我的肩膀,“别担心我,没事的。”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的,“尽杉,我……”
我多么想把自己的罪行全都一一罗列,但是他却用手挡住了我的嘴,“什么都别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
林尽杉,如果你知道你的悲剧都是由我一手酿成的,你还会把我当兄弟吗?我多么希望你在这个时候狠狠地给我几拳,或者拿着水果刀一刀捅死我,我不想看到你依旧面带笑容地对我说,没事。
林尽杉没有等我再开口,就匆匆关上了门。
那一夜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打开家门,父亲正在沙发上看当天的报纸,母亲在厨房做饭,一切都那么平淡无奇,他们没有注意到我的神情与情绪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只是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吃饭的时候,我突然问父亲一个问题,“爸,如果有一朋友背叛了你,你会原谅他吗?还是会一直恨他?”
父亲扬眉表示疑问,看了看母亲一眼,他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说:“语文考试写作文的时候想到的,能告诉我吗?”
父亲放下筷子说:“如果他也是身不由己,或许我会考虑,不过恨肯定会有的,毕竟曾经付出过感情,如果没有恨的话,就对不起那段付出了。”
入睡之前,我反复想着父亲的话,慢慢咀嚼着其中的含义,越发地觉得父亲说的话很有道理。我下定决心要告诉林尽杉真相,哪怕他恨我、怨我、不再理会我,但其实我心中还是奢望他会原谅我、理解我,然后不计前嫌地容纳我。
然而,我不知道,那一夜,林尽杉背着行李骑着单车到达我家楼下,驻足仰望了很久很久,泪水在他的眼睫上结霜。初夏的夜晚,月色明亮而高远,他好像是在完成一个仪式,一个分别的仪式。
早晨,我从梦中醒来,父亲已经出门上班,而母亲也有事去了学校。在我走下楼梯准备去买早餐的时候,我看见了那辆自行车,那辆我几年前送给林尽杉的自行车,那辆穿梭在我们青葱岁月里的自行车,而现在,它孤孤单单地停在那里。
二〇〇三年六月,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我的好兄弟林尽杉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