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用江超教我的作弊方法应付完最后一门英语模拟考试后,我在教室门口遇见了他。
五月初夏,闷热携着蝉鸣提前到来,他依旧穿着那件白色的衬衣,挎着草绿色的书包,落魄地走着,额头的长发仿佛很久没有修剪,已经遮住了眼睛。
我忍不住叫住了他,“林尽杉……”
他停下脚步抬头看到了我,“涵宇……”
那两个字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时候,像是哽噎一般。他带着哭腔为我讲述之前的事情,他的话语断断续续,而我明显听出他省去了不少的内容,我没有打断他。
当我知道他母亲的心脏病突发是因为那夜的抢劫时,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抓到那个抢包的人了吗?”
林尽杉摇摇头,我心中的压迫感稍有舒缓。
“那是我妈省下来的钱,几乎所有的家当都在里面,你知道在我们家里,两千块是什么概念。”
我不敢直视他的双眼,在我心中隐藏着的真相像厚重的枷锁勒紧我的血管。
林尽杉望着沉闷的铅云,突然对我说:“涵宇,再陪我去一次小学后山好吗?”
我立刻点头答应,仿佛这是我唯一能够赎罪的行为。
我们坐在后山的山头,长枝茎的植物随风摇曳,荒草无情地蔓延生长,或许是太久没有来过,我和林尽杉曾经视为天堂的所在已变得荒芜不堪。
林尽杉长时间的沉默让我不知所措,我宁可他长吁短叹地与我诉苦,或者抱着我痛哭一场,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安静地望着薄如蝉翼的流云。
我打破压抑的气氛开了口,“尽杉,不要去想那些事情了,都已经过去了。倒是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林尽杉仰着头,深呼一口气,“不知道,我好像突然失去了方向,看不清路在哪里。”
我转过身撑着林尽杉的肩膀,“尽杉,现在不是你迷茫的时候,你要清楚现在的状况,因为‘非典’的缘故,高考提前让所有人都举手无措,这是机会,你不要忘记你当初的梦想,是能够走出这个小城,去一个大都市。”
林尽杉无神地看着我,“可是,你要记得我曾经是为了我妈,现在呢,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让我前进的动力了!”
不知道为何,我扇了林尽杉一耳光,其实,我多么希望林尽杉能够打我、骂我,若是我能够当场阻止那次抢劫,事情就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林尽杉,难道你要你妈在黄泉之下还为你操心吗!”
林尽杉的泪水落在我的衣襟上,他像幼时那样抱住我,似乎希望用兄弟之间的拥抱汲取最后的动力。
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我一直以为林尽杉是不会哭的,从小到大,他没有一次因为艰难而落泪,但是这次,好像支撑着他的所有柱子都土崩瓦解、坍塌流逝。
林尽杉说,他看着父母的遗体一起被送进火炉的时候,他好像看见他们的魂魄飞上了天空,他不知道有没有天国这样的地方,但是他知道他的父母一定都会到一个安乐的世界。
我不知道失去双亲的痛苦是何等的沉重,但是我记得在语文课上学过一个词语叫“如丧考妣”,当时老师为了解释,讲述了他失去母亲的感受,他说那个从小对着你笑,陪你长大,一起居住的人在某一天就不见了,你再也找不到她,于是你看着照片会哭泣,那种痛,就像拿着刺刀在你心脏旋转一样。
末了,琥珀色的暮光落在我们肩上,我说:“尽杉,你不是还有我吗?”
那天,我再一次坐在林尽杉单车的后座上,好像回到初中时候,然而物是人非,心情已不像曾经那样潇洒酣畅。看着林尽杉肩胛骨凸起的后背,我的心中难过得一塌糊涂。几次想把真相告诉他,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害怕他知道真相,我害怕他了解那个胆怯而丑陋的我,更害怕他看到这兄弟般的情谊之下竟是黑暗源泉中的污泥。
林尽杉在路口停车,然后我与他告别,转身的时候,我注意到他家门边有模糊的人影,但我没有在意。
林尽杉拿出钥匙准备开门,身后有声音唤住他,“小杉……”
他皱了皱眉头转过身,看见黑暗之中的刘舒康。或许是称呼的突然转变让林尽杉感到无所适从,他稍稍后退了一步,“刘老师……”
不知从哪时起,林尽杉对于刘舒康的感情突然发生了巨大的转变,那个让人尊重的师长却是自己母亲初恋的少年,每当林尽杉想到这样两个身份重叠在一起,就觉得压抑得透不过气来,可是,他从不讨厌刘舒康,这个儒雅的男子能够在课堂上巧妙地将冲量定理讲得绘声绘色,他浑身上下透露出的气质说明他绝不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但是林尽杉已经很难像以前那样面对他了,他拿出柜子里放置已久的茶叶,到厨房烧水。
刘舒康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林尽杉对着茶壶发呆,两人都仿佛酝酿着这场对话应该如何开场。
几分钟后,沸腾的茶壶唤醒了沉思的林尽杉,他将热水冲入茶杯,看着茶叶上下漂浮。
“刘老师,请喝茶……”
他将茶杯递到刘舒康的手上,注意到茶杯的边缘因为曾被父亲摔过而留下了缺口。
刘舒康接过茶杯,并没有立刻喝下去,他说:“小杉,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林尽杉抿了抿嘴,然后说:“刘老师请说吧。”
刘舒康双手在茶杯上摩挲,“你母亲生前叫我好好照顾你,我想带你去我家,剩下的日子就让我……”
林尽杉突然站起身来,“不,刘老师,谢谢你的好意,这件事我想我不能答应你,我们非亲非故,我没有理由接受你的恩惠,你对母亲的感情亏欠不能还在我的身上,还是请你收回刚才的话吧。”
刘舒康看着这个少年,瘦得让人心疼,他能猜想到林尽杉与李清过着如何捉襟见肘的生活,“但是……”
林尽杉摇头,“刘老师,不要逼我好吗?”
刘舒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杯子,“很快就要高考了,若你无法摆脱现在的精神困扰,我担心你不能正常发挥。我不希望你辜负你母亲的希望。”
林尽杉不再说话,其实他深知刘舒康的好意,也明白自己在这个家里常常触景伤情,无法专心,可他无法轻易接受别人的恩惠。
刘舒康慢慢喝完了那杯茶,起身,“既然你执意拒绝,我也无话可说,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随时可以找我。”
刘舒康离开后,林尽杉用手捂住了脸。这些日子,他开始频繁做梦,他梦见母亲与自己相处的日子,梦见曾经那些美好却稍纵即逝的日子,愈是想念,愈是热泪盈眶。
他已经无法安心学习,最后冲刺复习的这段时间更是濒临崩溃的边缘,他开始怀念童年时的蒿草与野花,还有那座埋藏秘密与痛苦的后山。教室里倒计时的数字越来越少,他第一次感觉到面对考试的恐慌。
此刻的他,即使想到那个残暴而凶狠的父亲都会觉得亲切,只要身边还有一个人陪伴,或许自己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深夜,他打开了房门,头脑中突然有一个疯狂的想法瞬间爆发。
他沿着空阔的大道行走,后来他开始奔跑,他用尽所有的力气狂奔,好像一只倦怠已久又突然醒来的小兽。几次险些被车撞到,在司机的辱骂声中继续奔跑。
汗水在他身上无尽地流淌,他想起金城武在《重庆森林》里这样说过:每个人都有失恋的时候,而每一次我失恋呢,我就会去跑步,因为跑步可以将身体里面的水分蒸发掉,让我不那么容易流泪。现在林尽杉想用同样的方法来麻痹自己的泪腺。
那场深夜的狂奔结束在开满月季的小区边,他注意到那层楼房的灯光还没有熄灭,刘舒康正穿着白色的背心趴在阳台上抽烟。
林尽杉踟蹰着来回践踏着花坛边的草地,不时望一眼那个透着温暖光线的房间。他缓步走上楼去,正想敲门,刘舒康正巧打开房门,手里拎着一袋垃圾,俩人四目相对。
林尽杉只觉头脑一片混沌,长途奔跑让他消耗掉了所有的能量,他面色苍白,倒在刘舒康的面前,使劲吞咽着唾沫,试图让自己能够得到一丝水分。他的衬衣像刚刚浸湿的毛巾,一用力便可挤出水来。
刘舒康惊吓得抱住林尽杉,林尽杉此刻已哭不出来了,而这种心酸和伤楚是眼泪也无法表达的。他想唤刘舒康,但是难受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想让刘舒康知道,他愿意住过来,他想好好努力考上大学,他不愿意独自承受着那间小屋黑暗的孤独。
他们心照不宣,从那日起,林尽杉就搬进了刘舒康的家中,刘舒康帮他办理了旧房贩卖的手续,将出售后的钱存进了他的存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