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助地叹气,“听说你和林尽杉关系很好,是吗?”
我没有回答,继续大跨步地下楼,他又说:“他家境不好,但是他很努力,程涵宇,其实你……”
我开口制止了他下面的话,“老师,已经到了,我想我得先回去了。”
他无言以对,然后离开。
那是一个昏黄的傍晚,林尽杉趴在桌上写作业,他已经习惯放弃晚餐,用汪洋大海般的题库来填充自己。
刘舒康在这个时候来找他,他静静地在门口站了许久,不忍心打搅到他,在落日即将没去的那一刻,他敲了敲教室的门。
林尽杉停下笔转过头,“刘老师?有事找我吗?”
刘舒康摇摇头,坐到他的旁边,看着林尽杉的桌上满满的参考书与已经画得乱七八糟的草稿纸,他说:“林尽杉,有时候不要太紧张,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的成绩只需维持就可以考上好大学,这样费力地投入或许会适得其反。”
林尽杉笑着呼了一口气,“只是太投入,如果不能把这个题目做出来,吃饭的心情也没有了。”
刘舒康眯着眼睛看着这个少年,他说:“是为了什么呢,迫使你要这么努力?”
林尽杉顿了顿,他抿了抿嘴,“或许情况不像刘老师想得这么好。”
刘舒康略微点头示意自己明白,“是为了家里吗,虽然这些事情不好说……”
林尽杉不想再开口,刘舒康也意识到自己的询问突破了底线,他起身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林尽杉,你知道程涵宇最近在干什么吗?”
林尽杉摇摇头,但是他说:“刘老师,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要放弃他,涵宇不是一个笨孩子,我相信他会明白的。”
刘舒康点点头,然后走出了教室。
晚自习后,林尽杉一如平日收拾好书包准备加入离校的人群,高三之后,他总是一个人打开单车的锁然后骑车回家,他从不为沿途的任何风景停留,因为他的书包里还有未完成的作业以及自己计划完成的习题,他每天必须争分夺秒。
林尽杉只有一个信念,持之以恒完成高中学业,然后考入南方的大学,在某日出人头地,返乡将父母带走。这个信念已经支撑他多年,眼看就要到达胜利的终点。
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夜,林尽杉打开房门,看到家中一片狼藉,但他却早已习惯,利落地洗澡更衣,准备做功课。春日的夜总是透着淡淡的芬芳,晚风吹拂着白色的窗帘,他埋头在橙黄色的灯光下,像一名泳者,一头扎进无边的题海之中。钟敲响了十一下,林尽杉伸了个懒腰,发现已经时至深夜。
他起身走向阳台,平日的这个时候,母亲应该已经回家了,他有些不安,但又立刻阻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他站在阳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准备进屋继续奋斗。
这时,他看到了底下的两个身影。
在淡白色的路灯下,他认出其中一个身影是母亲,另一个的身影不太熟悉,但明显是一个男人,由于背向自己看不太清。
母亲似乎开口在说些什么,然后微笑着和他告别,这时那个男子从口袋里拿出一些钞票塞到母亲手里,两人推搡一阵,最终母亲还是收下。
这一刻,林尽杉第一次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羞耻感,当然,他极力劝说自己,那不过是母亲的一个朋友,恰巧在路上遇到。
他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太多,重新回到写字台上,但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母亲敲门,说:“小杉,还在忙吗?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林尽杉点头回应,但是他思绪紊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为前一个问题点头,还是为后一个问题点头。
“那我去帮你炒个蛋炒饭……”
母亲没有多说,轻轻带上门,接着厨房里就传出忙碌的声音。
林尽杉用力地握着笔,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之中。铁锅上油炸的声音更是让他烦躁不安,他索性甩掉笔,躺在床上休息。母亲很快炒好了蛋炒饭,开门端了进来。
那是林尽杉幼时最喜欢的一道饭,虽然不是能等大雅之堂的美味佳肴。喷香的蛋炒饭安静地躺在桌上,母亲坐在旁边没有离开,“趁热,快点吃吧。”
林尽杉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往嘴里送,母亲笑逐颜开,“好吃吗?”
林尽杉点点头,母亲又坐近了些,“那就好,好久不做了,都生疏了。哎,妈妈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做给你吃了,等你过了六月,考去他乡,怕是一年才能见两次了。”
母亲的话语中带着些许的伤感。
林尽杉埋头吃完了那盘蛋炒饭,然后低头不语。
母亲边将盘子收走边说:“小杉,也别太累,妈妈也只是希望你开心就好。”
林尽杉突然转身开口,“妈,刚才……”来回酝酿了多时的话依旧哽在喉间,母亲疑惑地看着他,他接着说,“刚才的蛋炒饭真好吃。”
母亲温和地笑了。
那是失眠的一夜,他只要闭上眼睛,头脑中便立即浮现那个男子将钞票塞到母亲手里的情景,辗转之中他感觉到来自胃部的反感与恶心。这时林尽杉脑海中又不断浮现母亲潸然泪下的脸,父亲对她无情的辱骂和摧残,林尽杉说服自己晚上那一幕不是母亲对家庭的背叛,绝对不是。
彼时的林尽杉对于爱情的定义模糊不清,他不知道什么是爱。
高一的语文课上,老师教授舒婷的《致橡树》,需要女生深情地朗读,林尽杉记得班上的男生起哄,说女生如果没有抒情的对象是表达不出来的,于是要求女生必须对着班上的男生读,那时候,班上最漂亮的那个女生眼睛一直盯着自己。
那双眼眸直白而羞涩,而林尽杉匆匆避过,之后女生大哭了一场,但林尽杉仍没有丝毫心动。他不懂得爱到底是什么,甚至怀疑少女对于那些面相和善的少年心怀憧憬与向往根本不是爱,只是单方面的喜欢,那就像是平静湖面上的一小处涟漪;而真正的爱,是如同山脉一样磅礴,气势如虹,像母亲一样能够经历苦难而依旧不离开这个家,她容忍着所有的痛楚,杜绝支离破碎对自己孩子造成的伤害,这才是足够深沉的爱,她爱丈夫也爱孩子,所以才能对这个家不离不弃。
林尽杉想到这些,便对自己怀疑母亲的态度感到愧疚,他突然想摘一朵洁白的玉兰放在母亲的床头。
然而过了不久,父亲便和母亲大吵了一架,父亲抓着母亲的头发撞墙,然后脏话连篇地骂道:“你他妈现在有本事啦,知道去外面勾搭男人了,你嫌我没钱是吧,那你滚啊!”
母亲没有回答,额头已经磕出了血,林尽杉用力拽着父亲的手,大喊道:“爸,你疯啦,快放开妈!”
父亲完全置之不理,挥手就掴了母亲一巴掌,母亲大叫:“打吧,你打死我好了!”
父亲气愤地踢翻了茶几,然后说:“你还倔!我叫你倔,我叫你倔……”
父亲的手被林尽杉挡住,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林尽杉的脸上,
父亲愣了一下,终于停止了自己的暴戾,他沉静了片刻说:“你妈现在都快住到别人家里去了,你还帮着她?”
林尽杉捂着脸,看着母亲,母亲的泪水无尽地流淌着。
父亲不愿再多说话,点燃了一支劣质香烟,他抽了一口,然后走到一边,“我过几天再回来……”
父亲夺门而出,母亲伸手想抱住林尽杉,可是这一刻,林尽杉动摇了,他的身子微微向后缩了一下。
父亲的话让他推翻了自己为母亲找的所有借口,他又想起那天晚上,那个身影模糊的男子将钞票塞到母亲手上的情景,他颤抖着声音问:“爸爸说的都是真的吗?”
母亲的泪水挂在唇边,她噙着眼泪,伸手去够林尽杉,“小杉,你要谅解妈妈,你听我说……”
林尽杉站起身来,“不,我不想听,我不知道我应该相信什么了……”
他没有理会母亲的挽留,踏出了家门,他不知道这一行为有多残忍,但是他知道他的心已经无法接受此刻的现实。
那一天林尽杉来找我,他说他想和我说说话,但是我推托说自己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我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只是看着他带着失望的神情说“好”,然后转身离开。
他下楼的步履缓慢,似乎随时会回头看我,但是我没有在意,而是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