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妤茜摇着头,泪水浸湿了林尽杉的衣裳,泪水夹杂着汗水,仿佛渗透进林尽杉的内心。
她或许不愿承认自己被拒绝的事情,又或许是太担心林尽杉离开自己,这片刻的温暖是她长年来缺失家庭温暖的弥补,哪怕根本只是微弱的一丝,她也愿意紧紧抓住。
然而现实与幻想还是有着太大的距离,林尽杉没有让这样的依靠持续太久,他撑起她的肩膀,说:“妤茜,如果,你跟我回去,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我只想这样静静待着,林哥哥,你答应我好不好……”
“不要任性!否则我立刻离开。”这是林尽杉最为严肃的部分,他不允许任何多余的情感在自己身上停留太久。
方妤茜被林尽杉的言语所威慑,默默地点点头。
林尽杉面色稍稍缓和,他捋开她额头的头发,然后说:“现在你跟我回去,在路口我会告诉你。”
“是什么事情?”
“到了你就知道……”
“那林哥哥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你说……”
“牵着我走到路口去,可以吗?”
小道旁爬满蔷薇与藤蔓的铁栅栏,赋予夜晚更加良好的氛围,偶尔有闪烁的萤火虫在林尽杉与方妤茜的身边飞过。月光皎洁、树影婆娑、夜色微凉,四周呈现一派安详的景象。
妤茜说:“这里真美。”
但林尽杉没有露出半分笑容,他太过严肃,将温馨的气氛瞬间冷冻。
妤茜此时才发现,林尽杉那么瘦,月色下单薄的身影让她心痛,这个少言寡语的少年,从来都像是雾气中难以看清的幻影,好像随时会消失不见。
这种感觉又让妤茜回到了很多年前,她在书架之间穿梭,反复寻找少年踪迹的日子,每天当夕阳余晖洒在书架角落的时候,她总是失望而归,她只能去揣测那个少年的存在,担心一切都是自己幻想的,于是反复验证书页上借书者的名字。而现在,也没有太多的变化,她与林尽杉的咫尺距离仍像是一个假象,庞大而无限的距离感无时无刻不存在。
方妤茜依旧是担心的,她担心这只是一个梦,林尽杉的手会随时松开,漆黑的道路上只有自己一人独行。这份静谧的时光让记忆与现实重叠,妤茜抓紧了林尽杉的手。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路口,林尽杉转身正对着妤茜说:“妤茜,接下来我所说的话,请你不要惊讶也不要为之深思,你只要知道这个事实便可。在告诉你之前,我还希望你能答应我,不管以后发生了什么,好好地在自己的路上行走,不要迷失方向,也不要再刻意地来找我,如果有机会,我相信,我们自然会相见。”
林尽杉的言辞决绝,不允许妤茜有任何反对。
妤茜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林尽杉只是淡淡地说了几个字,声音甚至不及夜蛙的鸣叫。
他说:“我就是三森。”
或许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存在的禁锢是无法打破的,这种禁锢属于人与人关系的一种,他们彼此束缚、压迫、妥协,成为一条链子。
方妤茜不为我的任何言语所动,却愿意听从林尽杉悬崖勒马。她是他行为动作的下一链,她被他的一举一动束缚着,但是,当我明白这个道理已经是多年以后。
我在路口与他们相遇,妤茜依旧是倔强不羁的神情,她站在林尽杉的身后。
他们根本不知道十五分钟前我所遭遇的事情,也根本不知道那时的我惊恐得如同一只孱弱的羊羔。
我一边舔着上唇,一边气愤地看着方妤茜,企图让她给我一个解释。
而林尽杉平静地说:“妤茜已经答应回家了。”
这是最讽刺的一刻,林尽杉愈是平静,我愈是感觉羞耻,他像一名大英雄带着自己的胜利在我面前炫耀,我苦笑着耸耸肩,不愿再多说。
三人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没有一个人愿意再说话,那夜太静,沿途的灯光染黄了我们的时光。
妤茜在家门前微笑着向我们挥手告别,从那天起,我很长一段时间不再见到她,我不知道林尽杉到底与她说了什么,但是从那次之后,我们三个人的命运便开始慢慢改变。
九月,我与林尽杉一同升上高中。
夏末秋初的一场雨揭开了高中生活的帷幕,假期之后,林尽杉仿佛完成了一次蜕变,双眸渐渐褪去了幼时的浑浊,变得清亮起来,面孔也如同夏日茂盛的枝叶一般饱和圆润,高挑的个子使他的肩线呈现出一种美好的比例,加上干净的白衬衣,让他出落成美好少年的样子。
在与他并肩行走时,不断有女生对着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着他就是传说中的第一名,我第一次感觉到浑身不自在。
与他一同走进教室,看着陌生的环境与那些冷漠的眼神,我才意识到自己走错了。
林尽杉说:“放学等着我。”
我点点头,然后走了出去。
林尽杉的十班与我的七班隔着两间教室,而恰恰是这两间教室,却像是横亘彼此之间的一条滚滚流淌的长河。
我随意找了座位坐下,内心拒绝感受四周的一切,来来往往的新同学在我身边走过,我却不愿抬头去看一眼。
我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望着窗外,看着遥遥相对的初中部教学楼,那里留着我和林尽杉曾经的欢笑,而现在,四下环顾,只是一群为着三年后一同挤独木桥的竞争者。
班主任在上面滔滔不绝,我感觉他的眼神一直未从我身上离开,我认识他,刘舒康,物理老师,更是母亲的好友。那一刻我才明白,即使升入高中,我也始终不曾逃离出母亲的视线。
正式上课之后,我减少了在课间与林尽杉的交集,常常趴在桌上看窗外的风景。我甚至极少和班上的同学说话,以至于很多人怀疑我有自闭症,我带着耳机听音乐,看闲书,试着去逃离这个我完全容纳不进去的班级。
日复一日,我蛰伏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冷暖自知,不求怜悯。
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下,我看见林尽杉穿着白色的短衫在篮球场投球,每次命中都有女生在旁边呐喊。
下课的时候,路过他的教室,看见他与其他同学讨论问题,依旧未改他严肃的神情。
我发现原来没有我,他的世界一样可以很好,心中不由得微微发痒生痛。
我与林尽杉慢慢疏远,不再坐他的单车,我们之间的话题也变得越来越少。他偶尔讲起班上的事情,我甚至不知道他口中的谁和谁到底是哪个人。
有时走在路上,我听见身边的窃窃私语,大多是厌恶的口气,“林尽杉怎么和那种人在一起?”
上学期间,成绩是唯一的准绳,身边的人自动把我们分类,这种人和那种人,仿佛大家自动延续了旧时代的等级观念。
林尽杉充耳不闻,常常露出与我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有的笑容,他对我的客气与温和让我感觉惭愧,因为我的心中并未停止过对他的嫉妒,这种强烈的反差时常折磨着我自己。
林尽杉偶尔收到方妤茜的来信,但他从不会跟我提起那些厚厚的折叠整齐的信件里面的内容,我也不知道他是否有回过信。
偶尔,妤茜也写信给我,内容单薄,多是琐事。
我常常在课上睡着,醒来的时候,已经开始上下一堂课了。
刘舒康开始找我谈话,语重心长地说他不会告诉我母亲,但希望我能够想清楚。我的成绩直线下滑,各科老师都对我摇头侧目。
高一结束分科的时候,林尽杉毅然选择了理科,而我在反复思量中决定跟随,我开始对自己的人生迷茫起来,母亲更是心事重重。她与我在饭桌上频繁地争吵,不欢而散,夜深时能听见父亲安慰她的声音,我将自己封锁在一个任何人都无法靠近的世界里,讨厌学习、讨厌学校、讨厌这条世人必走的道路。
母亲早已丢下狠话,她说,如果我自暴自弃,那么她也没有管我的必要,人一旦放弃了自己,没有人可以救你。
那是一段痛苦的岁月,我悄悄在厕所吸烟被老师抓到,又因认错态度不端正而被老师警告,他们还是看在母亲的面上,没有将事情闹大。考试的时候,面对整张卷子,我竟不知从何下笔,只好随便写几笔就交卷。
那是我最颓废的时光。
刘舒康常常与我在走廊谈话,他语气和善不像其他老师,我的桀骜不驯在他眼中似乎再平常不过。
他说:“程涵宇,你想过你未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吗?”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有丝毫准备,小时候我告诉母亲我要做科学家,还要做宇航员,大了我说我想成为一个律师或者一名经理,而后来,我再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一无所长。
刘舒康的脸逆着光,他说:“有些时候,你得好好想想,你的未来要做点什么。”
对于刘舒康,我总是怀着复杂的心情,虽然他从未在母亲面前告状,但是我始终不愿相信老师。
他是母亲的大学同学,幼时常来我家做客,偶尔会在家中与母亲叙旧。他与一般的老师不一样,不怎么喜欢管学生的琐事,教学也有自己的一套方式。另外,他没有结婚,母亲多次介绍,他都婉言谢绝,好像藏着什么秘密。
林尽杉会在周末的夜晚来找我,一如多年前一样,邀我在屋顶相见。
林尽杉总是安静地坐在我的旁边,他低声说话,时不时笑一笑,他问:“涵宇,你高考是留在北方,还是去南方?”
我不知如何作答,因为我不曾告诉林尽杉,这次的月考我掉到了班级三十名之后,年级排名更不用说,我的前途早已无望,我根本不知道高考之后的去路。
林尽杉以为我还未想好,便自顾自地说:“涵宇,我想去南方,我想去看海,我想知道小桥流水的意境到底是什么样子,你会不会和我有一样的想法?我希望我们能够去同一个城市,一起奋斗,你觉得呢?”
林尽杉一边憧憬一边微笑,夜深得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月色却刚好能够映照出他的笑容,那种笑是充满自信与美好的笑,好像他已经看见了海,看见了小桥流水,看见了未来,但是我,什么也看不到。
此时的林尽杉与那个郁郁寡欢的少年判若两人,他望着繁星裹了裹衣裳,说:“秋凉,别感冒了。”
他笑的时候可以给人慰藉和希望,可以让你的罪恶得到净化。
可是,风暴却暗自潜伏着,那一夜,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林尽杉微笑。就在那个夏天,那个充满了黑暗与埋伏的夏日之后,林尽杉再也没有笑过。
多年之后想来,原来所有的静默与沉寂,不过是喧嚣与嘈杂的伏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