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句老话,叫做“知人论世”,谈《水浒传》,首先要谈的自然应该是它的作者——它的作者是谁?他是什么时候人?他是怎样一个人?因为了解了作者,更有助于了解他的作品——作品的思想、作品的艺术、作品中所蕴含的文化内蕴、时代风云。可惜的是,在中国古代许多的通俗小说书上,或者因为通俗小说本身地位低下,作者耻于在书上写上自己的真名实姓;或者为了躲避文网的罗织,作者不敢在书上写上自己真实的名讳字号;或者署上了自己的真名实姓,却因为通俗小说不登大雅之堂、作通俗小说的人又没有社会地位,因此名不见于籍载,于是,中国绝大多数的古代通俗小说作家,都笼罩在一团浓浓的云雾之中,像谜一样难见底里。《水浒传》的作者也是如此。
(一)《水浒传》作品上的作者题署
跟那些不署名号的作品相比,研究《水浒传》作者的人算是比较幸运,因为他还有迹可寻——一些历史文献中还留有作者名字的记录,今存的《水浒传》上,也都署有作者的姓名。
明代嘉靖年间,著名的藏书家、学者高儒,在他的《百川书志》中便记载着所藏的一部一百卷本的《忠义水浒传》,说那部书上署的是“钱塘施耐庵的本,罗贯中编次。”《百川书志》编成于嘉靖十九年。今存的《水浒传》本子,也多署上了施耐庵、罗贯中的名字,只不过,有的是两个名字都署,比如万历三十八年在杭州刊刻的容与堂本,上面就明标着“施耐庵集撰、罗贯中纂修”;有的却只署一人,比如,金圣叹的批评本,就只署“东都施耐庵撰”;而双峰堂本则署“中原贯中罗道本明卿父编集”、“后学仰止余宗云登父评校”、“书林文台象斗子高父补梓”,这里的“贯中罗本道名卿父”当即罗贯中,只是不知余仰止、余象斗为什么要这样故作“狡狯”?但也有例外的情况,比如,有一种藜光堂本的《新刻全像忠义水浒传》(一百十五回),居然题着“清源姚宗镇国藩父编”。
(二)《水浒传》的作者究竟是谁
《水浒传》作品上的题署是那么不统一,《水浒传》的作者究竟是谁呢?历史上的文人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很不一致。
按照《百川书志》的著录,这《水浒传》的作者应该是施耐庵、罗贯中两人,高儒之后,郎瑛的《七修类稿》卷二十三说:“《三国》、《宋江》(即《水浒》,下不另注)
二书,乃杭人罗贯中所编。予意旧必有本,故曰‘编’。《宋江》又曰‘钱塘施耐庵的本’。”不谈《三国》,郎瑛看到的《宋江》的题署似乎与《百川书志》著录的《水浒传》的题署是相同的,或者他就是在解释《百川书志》中关于《水浒传》的这则著录。他说的是:我想《宋江》原先一定有个底本,所以题罗贯中“编”,而《宋江》“旧本”的作者则是施耐庵。嘉靖二十六年田汝成撰著的《西湖游览志余》却说:《三国》、《水浒》都是罗贯中编撰的。他的意见,与郎瑛的意见大同而小异——虽将《水浒传》作者施耐庵的名字抹去了,但一个“编”字却暗暗透出“旧必有本”的含义。
到万历十四年,王圻编成《续文献通考》,其中有这样一则记载:“《水浒传》罗贯著。贯字本中,杭州人,编小说数十种……”所谓罗贯字本中,当是罗贯中之误(《续文献通考》卷一百七十七)。他的另一部书《稗史汇编》卷一百三又记着:“如宗秀罗贯中、国初葛可久皆有志图王者;乃遇真主,而葛寄神医工,罗传神稗史。今读罗《水浒传》……”他将罗贯中编撰《水浒传》改换成了“著”,又将《水浒传》的著作权完全断给了罗贯中一个人。
又后来,明代著名的文学家、学者胡应麟在他的《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一《庄岳委谈下》中,对于郎瑛、田汝成的观点作了批评。他认为郎瑛、田汝成等将《三国》、《水浒》的著作权都归给罗贯中是个大错误,他的理由是,两书的风格大不相同,所以不可能出于一人之手。指出《水浒传》是“元人武林施某所编”,将著作权断给了施耐庵一人。
尔后,关于《水浒传》的作者,文人或以为是施耐庵,或以为是罗贯中,或者施、罗并列。直到金圣叹说自己获得了一个古本《水浒传》,上面题的是“东都施耐庵撰”。又竖起恢复作品原貌的旗号,对《水浒》进行批改。金圣叹实在是个“怪杰”,他具有极强的文学赏鉴能力,他的批评给人以清新的甚至是震聋发聩的感受,给《水浒传》这一漂亮的锦上增添了鲜花,于是金批《水浒传》风行天下,施耐庵为其作者,也渐渐成了大多数人的共识。
从高儒以后,人们对《水浒传》作者的认识,实际都没有确凿明白的史料依据,都只是他们的一己看法。见仁见智,自然各有异同。
在文人的这些论述中,有两个人的观点需要再说一说:
一是王圻的观点。王圻是最早把著作权断给罗贯中一个人的学者。不过,他的这些记载,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是糅合了几种文献记载,又加上一些民间传说的结果:其中关于罗贯中著《水浒传》的记载,似是由上述田汝成的记载生发而成;说罗贯中编了数十种小说,源于贾仲明的《录鬼簿》又加以夸大;说罗贯中与“国初葛可九”(葛可九非明初人,我曾经撰文论证)都是有志图王的人则更是纯粹的传说。
二是胡应麟的意见。他的意见有正确的一面,也有不正确的一面。《百川书志》记载的早期《水浒传》本子上署的是施、罗二人,而《百川书志》又是一种著录藏书作品的目录书,按照目录书的体例,这类著作只能实录。罗贯中明显参与了《水浒传》的创作。不过他的参与只是“编次”,《水浒》风格不同于《三国》正可从这“编次”二字中得到合理的解释。否定罗贯中参与过《水浒传》的制作,是没有根据的。但胡应麟(包括后来的一些《水浒传》的题署)将著作权归予施耐庵一人又并没有错。高儒著录的《忠义水浒传》是“钱塘施耐庵的本、中原罗贯中编次”,所谓“的本”,有“底本”或“确本”的意思,“编次”则是编辑加工的意思,将著作权归予施耐庵已经说得过去。从元末明初《三国演义》成书,到嘉靖十九年高儒著录《水浒传》,一百多年间,罗贯中可谓声名鹊起:他有传奇《赵太祖龙虎风云会》等数种,不仅贾仲明编的《录鬼簿》中有关于他的评论:“乐府隐语,极为清新”,文誉颇高;王圻的《稗史汇编》更说他“有志图王”,在民间还有点传奇色彩。施耐庵却是名不见经传。在书籍传播的历史上,常有书商甚或作者本人,借名人来推重所刻的作品或自己著作的现象。《水浒传》中“罗贯中编次”数字,很有可能是书商借名人作号召的惯技。而绝不可能出现《水浒传》原书为罗贯中所著,而书商再署上“施耐庵的本”的情况。单题施耐庵可能更接近实际。
至于单题罗贯中,虽然不够准确,应当说也还靠谱,书里有所谓“罗贯中编次”(修纂、编辑)嘛。那题“清源姚宗镇国藩父编”的就难免冒名剽窃之嫌,真正是无耻之尤了,我们可以不去理会。
(三)《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是什么地方人什么时候人
关于《水浒传》作者的里居或籍贯,《水浒传》中的题署多有反映,几乎一致认为施耐庵是钱塘人(武林人),而题署中有“罗贯中”字号的,则一说是太原人,一说是中原人。太原在今山西,中原却是今日的山东东平,相距千里。关于罗贯中,这本小书不去讨论。
施耐庵是什么时候人,书中的题署没有反映,这很正常,一般情况下,书的作者在署名时都不明标时代(特殊情况,比如有意假托等除外)。后来的文人,根据自己的体认,有说他是宋人,比如,田汝成认为,罗贯中是南宋人,他编撰了《水浒传》一书,他既然只是编撰,那么,被郎瑛称之为“旧必有本”的本的作者,当然亦是南宋人无疑。王圻虽然认同了田汝成《水浒传》作者是罗贯中的说法,为与《录鬼簿》和一些民间传说合起榫来,又认为作者是元末人。说作者是南宋人没有什么历史依据,不过因为书中写的是宋南渡前的一段史事而进行的推测(近人和今人也有认为《水浒传》的作者是宋人的,不多辩说);王圻说《水浒传》的作者是元人,那是因为贾仲明的《录鬼簿》中记载的罗贯中是元末人,可能活到明初。认为施耐庵是元人的还有李贽的《水浒传序》。这序就明白指出“施、罗二公虽生元日,实愤宋事”,是借宋事以抒发感情而已。
王圻、李贽的意见很有道理。早期的本子既题“施耐庵的本、罗贯中编次”,或题“施耐庵集撰、罗贯中纂修”,则施、罗二人有可能是同时或稍后先的人。罗贯中是元末明初人,这有贾仲明的《录鬼簿》为证,那么施耐庵就也有可能是元末明初人,这是一。二是,《水浒传》中有许多地名是元代、明初的建制,而且有些建制,只在元末明初这段时间才有。比如,《水浒传》称洪太尉奉旨往“江西信州龙虎山,宣请嗣汉天师张真人星夜来朝,祈禳瘟疫”。那“洪信领了圣敕,辞别天子,背了诏书,盛了御香,带了数十人,上了铺马,一行部队,离了东京,取路径投信州贵溪县来”。信州上饶郡为宋置,元称信州路,明洪武九年置九江饶州府,又置广信府。称信州,而且是“信州贵溪县”(贵溪是信州所辖之县),而不称饶州府或广信府,可见是元代的建制。书中第二回写杨春,说他是“蒲州解良县人氏”,与《三国演义》“关某,字云长,乃河东解良人”所记的解良应该是同一个地名,“解良”即“解梁”,亦有称“解”的,这个“蒲州解良县”,是明洪武二年的建制;又《水浒传》称东昌、兖州为东昌府、兖州府,东昌、兖州设府也是在明代的洪武年间,有人推测,这很可能就是《水浒传》的成书年代(详参赵令则《试谈〈水浒〉成书的年代及其作者》,《施耐庵研究》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三是,书中的生活场景、社会经济生活状况,书中的语言特色,也都有十分明显的元末明初痕迹。
很明显,说《水浒传》的作者是宋人根本就站不住脚,宋人的著作中怎么会出现那么多元及明初的地理建制呢?
会不会如今人所说《水浒传》的作者是明代嘉靖间人呢?
诚然,后代人可能用前代的地名来称呼某地,不能因为《水浒传》用了那么多宋元明初的地理建制,就否定它的作者是明初以后(嘉靖间)人,但明初以后出现的地理建制在《水浒传》(百回繁本)中一个也没有,就足以令人怀疑这观点的正确了。关于这一点,我曾撰文作了详细的辨证(见《文学遗产》2007年第5期、2008年第6期),这里就不再多说了。
(四)《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施耐庵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明代徐复祚《三家村老委谈》中的“宋江”条说:这施耐庵就是戏剧家施君美。响应徐复祚的有程穆衡(《〈水浒传〉注略》、无名氏《传奇汇考标目》也持此说)及近人吴梅(《顾曲麈谈·幽闺》)、蒋瑞藻(《小说考证》卷三)。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以后,则有孙揩第、王利器、黄霖、周维衍等。说施耐庵就是施君美,这不需要多加辩驳,施君美是宋代人,一部宋人的著作中哪来那么多元代、明初的地名官制呢?
鲁迅不同意这一观点,他怀疑施耐庵“乃演为繁本者之托名”(《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五篇)。胡适则进一步说施耐庵是汪道昆的托名(《中国章回小说考证·百二十回本忠义水浒传序》)。鲁迅、胡适的观点建国后得到了戴不凡、张国光的响应并有所发展,认为是郭勋雇佣的文人的托名(《小说闻见录》)、“为郭勋门客之托名”(《江汉论坛》1982年第1期《〈水浒〉祖本探考——兼论施耐庵为郭勋门客之托名》)。这些观点既缺乏事实依据,又违背《水浒传》成书和版本的演变历史。比如,鲁迅的观点是建立在《水浒传》简本在前,繁本是根据简本增写润色而成的基础上的,这前提便错了,现存的《水浒传》简本,实际是由删节繁本,并增加征田虎、王庆的情节而成;汪道昆生于嘉靖四年(1525),而成书于嘉靖十九年(1540)的《百川书志》就已经著录了《水浒传》,那一年,汪才十五岁,能著《水浒传》么?至于郭勋作《水浒传》之说,范宁已从版本演变的角度作了详细辩驳,指出郭勋作《水浒传》“就离开事实太远了。”(《施耐庵研究》,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袁世硕也从考察郭勋的生平、思想入手,指出所谓郭勋作《水浒传》既无文献可征,征辽部分在地理上错乱百出,“《水浒传》不大可能是出于郭勋的匠心,成于这位侯爷的笔下。”他只是这部书的刊刻者(《郭勋与〈水浒传〉》,《柳泉》1984年第1期)。
施耐庵既不是施君美的托名,也不是郭勋及其门客的托名,更不是汪道昆的化名,那么施耐庵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1952年《文艺报》第21号发表了刘冬、黄清江《施耐庵与水浒传》及丁正华、苏从麟《施耐庵生平调查报告》的文章,同时公布了在江苏大丰、兴化一带发现的《施耐庵墓志》、《施氏族谱》等一系列有关施耐庵的文史资料,1962年、1981年前后在上述两地,又分别发现了一些与施耐庵有关的文物,如“施让地照”、《处士施公廷佐墓志铭》、《施氏长门谱》等,至此,这个施耐庵的大体轮廓,方才有了一些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