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既从大将军青击匈奴，既出塞，青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113〕，而令广并于右将军军〔114〕，出东道〔115〕。东道少回远〔116〕，而大军行，水草少，其势不屯行〔117〕。广自请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令臣出东道；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今乃一得当单于〔118〕，臣愿居前，先死单于〔119〕。”大将军青亦阴受上诫〔120〕，以为李广老，数奇〔121〕，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而是时公孙敖新失侯〔122〕，为中将军，从大将军，大将军亦欲使敖与俱当单于，故徙前将军广。广时知之，固自辞于大将军〔123〕。大将军不听，令长史封书与广之幕府，曰：“急诣部〔124〕，如书〔125〕！”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126〕，意甚愠怒而就部，引兵与右将军食其合军出东道。军亡导〔127〕，或失道〔128〕，后大将军〔129〕。大将军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南绝幕〔130〕，遇前将军、右将军。广已见大将军，还入军。
大将军使长史持糒醪遗广〔131〕，因问广、食其失道状，青欲上书报天子军曲折〔132〕。广未对，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133〕。广曰：“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134〕。”至幕府，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135〕。”遂引刀自刭〔136〕。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而右将军独下吏，当死，赎为庶人。
……
太史公曰：《传》曰〔137〕：“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138〕，口不能道辞〔139〕。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140〕。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141〕。”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
【注释】
〔1〕陇西：汉郡名，在今甘肃省东部。成纪：汉县名，在今甘肃省秦安县北。〔2〕先：祖先。李信：战国末期秦将。当时燕太子丹曾派荆轲刺秦王，事败。秦发兵击燕，秦将李信追太子丹，燕王斩太子丹头献李信。逐得：追获。〔3〕故槐里：原籍槐里（今陕西省兴平县东南）。〔4〕受：传授，学习。〔5〕萧关：在今甘肃省环县西北，为当时关中四关之一。〔6〕良家子：好人家的子弟。当时医、巫、商贾、百工都不能列入良家。汉代从军的人有两种：一种是“良家子”，一种是罪犯。〔7〕用：因为。杀首虏：斩杀敌人首级和俘获。〔8〕中郎：汉宫廷中官名，也称“郎”，掌管侍卫皇宫等。〔9〕武骑常侍：皇帝侍从官，郎官的补加官衔。秩：俸禄等级。汉官俸禄之制共十五等，最高万石，最低一百石。秩八百石，指年俸米八百石。〔10〕尝从行：曾经跟从文帝出行。〔11〕折关：抵抗、防御。〔12〕格：斗，搏击。〔13〕万户侯：封邑万户的侯爵。〔14〕陇西都尉：即陇西郡尉，景帝时改为都尉，掌管该郡武事。〔15〕骑郎将：统率骑郎（骑马护从皇帝车驾的郎官）的将领。〔16〕吴、楚军时：对吴、楚用兵之时。景帝三年（前154），吴、楚等七个封国联合举兵叛乱。〔17〕骁骑都尉：统帅骁骑的都尉。骁骑是骑兵的一种，犹今之“轻骑兵”。〔18〕太尉亚夫：周亚夫，征讨吴、楚七国之乱的主帅，时任太尉。〔19〕取旗：夺取敌人的军旗。〔20〕昌邑：在今山东省金乡县西北。〔21〕赏不行：不获朝廷赏赐。〔22〕上谷：秦郡名，在今河北省西北部及中部一部分地方。〔23〕日以合战：每天来和李广交战。〔24〕典属国：主管向汉称臣的外族事务的官。公孙昆邪（hùnyé）：人名，姓公孙，名昆邪。上：指汉景帝。〔25〕亡之：失掉他。〔26〕上郡：在今陕西省北部及内蒙古自治区部分地区。〔27〕中贵人：宫中贵人，指皇帝宠幸的太监。勒：受约束。习兵：习军事，随军习练。〔28〕将：率领。纵：纵马驰骋。〔29〕走广：逃奔到李广处。〔30〕雕：鸟名，飞翔迅猛，非善射者不能得。
〔31〕亡马：失马。〔32〕陈：通“阵”，这里指布置阵地。〔33〕为大军诱之：诱敌给自己大军伏击。〔34〕白马将：骑白马的胡将。〔35〕纵马：把马放开。〔36〕平旦：天刚亮时。〔37〕从：跟从接应。〔38〕未央卫尉：未央宫（皇帝所居）禁卫军的长官。〔39〕长乐卫尉：长乐宫（太后所居）禁卫军的长官。〔40〕故：从前。以边太守：以边郡太守的身份。将军屯：掌管军队驻防的事。〔41〕部伍行（háng）阵：部队的编制和军队的行列阵势。〔42〕善水草：好的水草。屯：驻扎。〔43〕舍止：留居，留宿。〔44〕刁斗：铜锅，行军时白天用做炊具，夜间敲着它巡更。〔45〕莫：通“幕”。幕府：将帅驻扎的大帐幕，引申为将帅的办事处。省约文书籍事：简化文书簿籍等事项。〔46〕远斥候：远远地布置哨兵。〔47〕正部曲行伍营陈：使部队的编制、排列阵势都合乎规定。正：整齐划一。部曲：古时军队编制有部，部下分曲。〔48〕治军簿至明：办理军事文书直到天亮。〔49〕卒：同“猝”，突然。禁：制服。〔50〕佚乐：安逸快乐。佚：同“逸”。〔51〕略：策略，计谋。〔52〕太中大夫：掌论议的官。〔53〕谨于文法：严格执行文书法令。〔54〕马邑：在今山西省朔县。武帝元光二年（前133），汉朝用马邑人聂壹之谋引诱单于。聂壹假称愿给单于做内应。单于相信了他，带十万骑兵进攻马邑。〔55〕骁骑、护军：都是将军的头衔。领属护军将军：指李广受护军将军的指挥。当时韩安国为护军将军，是主将。〔56〕雁门：关名，在今山西省代县北部。〔57〕生得：活捉。〔58〕生致之：活的送来。〔59〕这句是说把李广放在用绳结成的网里躺着，搭在两马之间。络：用绳结成的网。盛：放。〔60〕暂腾而上：突然间一跃而上。〔61〕入塞：进入雁门关。〔62〕行取：边行边取。〔63〕下广吏：把李广交给执法官审判。〔64〕当（荡）：判决。〔65〕赎：纳金赎罪。〔66〕顷之：不久。〔67〕故颍阴侯孙：已故的颍阴侯灌婴之孙，名强。屏野：退隐田野。蓝田南山：在今陕西省蓝田县终南山。〔68〕霸陵：汉文帝的坟墓，其地因设霸陵县，由县尉兼任霸陵驿亭亭长，故称霸陵尉。霸陵在今陕西省长安县东。亭：驿亭。〔69〕故：旧任。〔70〕居无何：过了不久。〔71〕辽西：郡名，在今河北省东北部、内蒙古自治区昭乌达盟和辽宁省西部。
〔72〕韩将军：指韩安国，时驻守渔阳（今北京市密云县西南）。〔73〕右北平：郡名，今河北省蓟县以东及辽宁省部分地区。〔74〕没镞（mòzú）：箭头陷入石内。镞：箭头。〔75〕麾（huī）下：部下。〔76〕为二千石：任俸禄为二千石级的官职。〔77〕猿臂：比喻两臂像猿臂那样长而灵活。古代传说，有通臂猿，其两臂可通过肩部而自由伸缩。〔78〕讷（nà）口：口才笨拙。〔79〕射阔狭以饮：指在地上画出宽窄不同的行列，以射中或宽或窄的行列来判定胜负，以此决定由谁饮酒。〔80〕竟死：一直到死。〔81〕乏绝之处：指粮食缺乏、水源断绝的地方。〔82〕爱乐为用：爱戴李广而乐于为他所用。〔83〕用此：因此。〔84〕石建：武帝时任郎中令，统领郎官。〔85〕大将军：指卫青，武帝卫后同母弟。定襄：汉郡名，在今山西省石玉县以北及内蒙古自治区西南部。〔86〕中（zhòng）：符合。首虏率：指根据杀敌和虏获敌军数量而规定的封赏标准，写入军中律令里。〔87〕张骞：汉中人，武帝初为郎，应募出使西域，因功封博望侯（博望在今河南省南阳县东北六十里）。〔88〕异道：不同路，分路进兵。〔89〕可：大约。〔90〕左贤王：匈奴单于下置左右贤王，左贤王居东方，广出右北平，恰在左贤王军管区内。〔91〕往驰之：驰往匈奴队伍中。〔92〕易与：容易对付。〔93〕圆陈外向：把部队排成圆形，面向外。〔94〕持满毋发：张满弓弦，留箭不发。〔95〕大黄：弓弩名，体大色黄，是当时射程最远的大号弓弩。裨将：副将。〔96〕解：通“懈”。〔97〕益治军：愈益注意整理队伍。〔98〕罢：通“疲”。〔99〕几没：几乎全军覆没。〔100〕留迟后期：行军迟延，未能如期赶到。
〔101〕军功自如：谓李广军伤亡多，但杀敌亦多，功过相当。〔102〕代相：代国（在今河北省蔚县东北及山西省北部）的相。〔103〕乐安：汉县名，在今山东省博兴县北。〔104〕公孙弘：字季，元朔中为丞相。元狩二年（前121），公孙弘死，李蔡代他为丞相。〔105〕下中：指才干在下等里的中等。当时以九品（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论人，下中为第八等。〔106〕九卿：朝廷大臣，位在三公之下。〔107〕望气：望人面色或天象来预测吉凶，这里指望气者。燕语：私下交谈。〔108〕相：骨相。〔109〕有所恨：有遗憾的事。〔110〕羌（qiāng）：当时居住在陇西一带的少数民族。〔111〕大将军：指卫青。骠骑将军：官位仅次于大将军。这里指霍去病（卫青姐姐的儿子）。〔112〕数（s惑）：多次。〔113〕走之：追逐单于。〔114〕右将军：指赵食其（yì激）。〔115〕出东道：从东路出兵。〔116〕少回远：稍迂回绕远。〔117〕屯行：群聚而行。〔118〕当：遇到。〔119〕先死单于：先与单于拼一死战。〔120〕阴受上诫：暗中得到武帝的告诫。〔121〕数奇（激）：命数（命运）不好。〔122〕公孙敖：义渠人，与卫青友好，曾三次从卫青击匈奴有功，封合骑侯。元狩二年，率兵击匈奴，由于与骠骑将军霍去病约会，不能如期，当斩，赎为庶人，所以说“新失侯”。〔123〕固：坚决。辞：辞免，指拒绝徙并右将军军。〔124〕急诣部：意思是要李广迅速到右将军军中去。〔125〕如书：按文书命令执行。〔126〕谢：辞谢，告别。〔127〕亡导：没有向导。亡，同“无”。〔128〕或：同“惑”。〔129〕后大将军：落在大将军的后面。〔130〕南绝幕：横渡沙漠南归。幕，通“漠”。〔131〕糒（bèi）：干粮。醪（1áo）：浊酒。〔132〕军曲折：军情的曲折。〔133〕对簿：受审问时，就文书对质。〔134〕上簿：即对簿。〔135〕刀笔之吏：掌管文书的官吏。〔136〕自刭（jǐng）：自杀。〔137〕《传》：此指《论语》。以下四句，见《论语·子路》。〔138〕悛（xún）悛：通“恂恂”，诚谨的样子。鄙人：乡野之人。〔139〕道辞：犹说话。〔140〕信于士大夫：使士大夫信任。〔141〕蹊（xī）：小路。
【阅读提示】
本文着力描写了西汉名将李广艰难曲折的一生，歌颂了他英勇善战、抗击匈奴的光辉战绩。对他生不得封侯、死不得善终的不幸遭遇寄予了深厚的同情。
在写作上，首先，作者善于选材。李广一生经历了文、景、武三朝，自结发与匈奴作战，大小七十余战，而作者只着重选择了三次最危急、最惊险的战役，就突出了李广超凡的智慧、惊人的胆识以及勇于当敌、坚贞卓绝的品格。其次，作者巧妙地运用对比的手法。通过与程不识的对比，说明李广治军的特点；通过与李蔡的对比，说明朝廷用人的不公。作者还将一些细节描写，诸如射石没镞、家无余财、宽待士卒等穿插其中，使李广的形象显得丰满而生动。
·班固
班固（公元32－92），字孟坚，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东北）人。其父班彪曾续补《史记》而作《史记后传》。班彪死后，班固进一步搜集史料，续写父书。有人告发他私改国史，被捕入狱。其弟班超求见明帝，说明原委，明帝见到他的原稿，也很赞赏。因命班固为兰台令史，奉诏撰写《汉书》。在建初七年（82），《汉书》基本完成。永元四年（92），班固因大将军窦宪擅权案受牵连被捕，死于狱中。《汉书》所缺的“八表”及“天文志”，班固死后由其妹班昭和马续继续写成。
《汉书》是我国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起汉高祖元年（前206），迄王莽地皇四年（23），包括整个西汉一代的历史。全书分十二帝纪、八表、十志、七十列传，共一百篇。其体例基本依照《史记》，略有变动，如改“书”为“志”，取消“世家”并入“列传”等等。其内容也多有承袭《史记》之处，但增补了不少史料，保存了丰富的古代文献，在史学上有相当高的地位。因此历来《史》《汉》并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