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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DAY EIGHT帕夫列

天气晴朗,阳光在积雪上熠熠闪光。

帕夫列头缠绷带抱着几个罐头小心翼翼地走在“回家”路上。雪停后的萨拉热窝美得凌厉残酷,一路上该看到的美景与苦难帕夫列一样都没错过:霜雪、死尸、湛蓝通透的天穹、徐徐燃烧的废墟,种种情景格格不入却又历历在目。他跟那个凶巴巴打破他头的小姑娘说他还有家人要养活是真的,虽然他真正意义上的家人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安全离开这儿抵达了巴黎,但是临时避难所里的“家人”对帕夫列而言同样是不折不扣的家人。

帕夫列想念他的妻子和儿子,他感觉自己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们了,如今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可以逃离这座城市与他们团聚。天气越来越冷,城里的情况也变得越来越糟糕,他费了好一番周折才探听到刚巴克老大有通过机场地下的秘密坑道偷运货物和人口的门路,然而等他混进刚巴克老大的妓院打杂之后,却发现刚巴克老大一次也没出现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过。

妓院由五个手指头管着。

大拇指和小指头是心黑手毒的打手,中指拉尔夫专门负责皮条生意,食指罗杰厨艺一塌糊涂、脾气比厨艺还糟,惟独对足球运动十分痴迷,经小姑娘提醒,帕夫列想起他确实从没见过第四个手指。

这第四个手指真的存在吗?

帕夫列一面胡乱揣测着无名指是谁,一面快速跑过几个路口。刚巴克的手下只允许他在白天回家、允许他带上作为薪酬的罐头或残羹剩饭,去糊家人的口。“晚上需要有人值夜,”中指拉尔夫这么跟帕夫列解释,“况且你跑得这么快,就算是白天,狙击手也不大可能打中你。”说这些话时拉尔夫笑嘻嘻的,神情里尽是浓浓的恶意。

帕夫列倒不介意在白天外出。白天自有白天的好处,夜晚也有夜晚的危险。抢匪和野狗群都喜欢在夜间游荡,同样是威胁,好歹狙击手距离他几百码远、不会意图抢走他的罐头或扑上来咬他一口。

之前帕夫列夜里出去拾荒时,经常看到一群野狗团团围拢把头埋在死人的腹腔里大快朵颐,黑暗中兽类进食发出的一阵阵撕扯咀嚼声令人毛骨悚然;还有几次他碰到专门从活人手里抢夺物资的“持械拾荒者”。碰到这类拾荒者,不肯舍弃物资的活人很快就会变成死人。帕夫列相信,抢匪和野狗杀死的人一点不比狙击手少。

如果要他选,他宁可死在明媚的阳光下,而不是黑得仿佛永无止尽的长夜里。

空气冷冽刺激,每一次呼吸鼻腔黏膜都像挨了一记针扎,然而在阳光下行走的愉悦足以抵消寒冷带来的不适。回“家”的路帕夫列很熟悉。街道左侧是战前他常常带儿子光顾的冰淇淋店,右侧拐角是每次比赛后他与队友庆祝胜利的酒吧。再往前走、沿坡而上,是他曾经无数次挥洒汗水的足球场。

现在球场已然成了坟场。

城里死人太多,不抓紧掩埋容易产生疫病。人们自发组织起来掩埋死者并把足球场和公园辟作墓地,但是掩埋的速度远远赶不上凶手们杀人的高效率。经过铁托元帅大街时,帕夫列看到一具只剩半个头颅的男人尸体。那人死了大概有一两天,黑血干涸在路口的柏油地上,与路面融为一色。又一个来不及被掩埋的死者。

帕夫列转过头去不看死人,匆匆通过路口。他知道那人死在狙击枪下,如果他不跑得快些,那个人就是他的下场。他还不能死,他的家人们需要他——避难所里的和远在巴黎的,或许还有妓院里那个凶悍机敏一肚皮诡诈的小姑娘。

想到小姑娘,帕夫列不由自主摸了摸额头上的绷带。猫咪、猫儿、小黑猫。由于不知道她叫什么,他自作主张替小姑娘取了这么几个绰号。胆大到这种程度的姑娘可不多见,脱困之后非但不急着从妓院逃跑,还虚晃一枪骗过刚巴克的手下潜伏了起来。

当然他也帮了点小忙。

放跑小姑娘之后,帕夫列昏昏沉沉捂着淌血的额头告诉大拇指和其他三个手指,小姑娘逃跑了。后门大开着,雪地里一串脚印:证据如此确凿,再假的谎话听起来也像真的。何况小姑娘是帕夫列亲手抓住的,谁能想到一日一夜之间他就跟小姑娘联了手呢?

这会儿小姑娘大概正躲在妓院顶层的阁楼里,伺机拿回她的药。

帕夫列自己也非常想知道刚巴克的手下把药藏在了哪里。食指罗杰好心好意粗手粗脚替他缠绷带时,他注意到绷带锁在拉尔夫卧房的橱柜里,但是上锁的橱柜里除了绷带和珠宝,并没有药物。

抗生素类的药品太过贵重,在黑市上飙价已经超过了黄金。

除了药品在哪儿,帕夫列还想知道谁是第四个手指。去掉他见过的四个手指,七姊妹街的妓院里还剩四个姑娘。长腿妮娜好心又胆小,中指拉尔夫说她大腿好看不许她穿裙子,她就真的露着大腿到处跑,正是她告诫过猫咪做好生意不挨揍的小窍门;玛莎是个大胸脯的高个姑娘,对帕夫列一直兴趣浓厚,有一次直接把他堵在楼梯间问他要不要跟她来一炮。帕夫列当时涨红了脸建议她不如跟小指头来一炮才更有价值,却换来玛莎哈哈大笑:“要讨好小指头,我最好在裙子底下有根大香肠。”帕夫列仔细观察过后发现,小指头和玛莎互相看不顺眼,作为回击,小指头一直喊玛莎作“彪形小贱人”。

窈窕婀娜的洛莉塔过去是个钢管舞女郎,眼高于顶时时刻刻都爱宣扬她是****家而非***帕夫列有一次因为对她说有客人点名要上她曾捱过她狠狠一巴掌。在姑娘们里,她似乎说一不二是个头儿。

剩下的那个姑娘叫米歇尔还是蜜雪儿?帕夫列连她的名字都记得不是太确切,只听说她是为了让孩子不致于饿死才自愿卖身的。

嫌疑人太多而帕夫列并非神探,他苦苦思索着在渐渐降临的暮色下疾步往前走,直至听到道路前方传来隐约异动。帕夫列条件反射地藏身到某幢建筑的阴影里,看见位于街道中央的下水道井盖忽然有了生命似地动了几下。

井盖蠕动了几下,从底下钻出来三个人。

井盖蠕动了几下,从底下钻出来三个人。

三个人里头有一个戴着镜片龟裂的金丝边眼镜的中年人,一个消防队员,看到最后一个爬上地面的青年时,帕夫列把自己朝阴影的最深处又藏了藏。

青年精悍得像把冷钢刀,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善的气息。

类似的气息帕夫列常在巡逻的士兵、武装暴徒、杀人劫货的抢匪身上嗅到。鉴于帕夫列怀里正揣着这个星期为虎作伥换来的微薄口粮——三个过期豆子罐头以及一块气味有如糟粕的奶酪,所以青年此刻在帕夫列眼中的危险程度被归类到必须远远避开的最危险级别。

食物日渐紧缺,人们开始为了一片面包或一个罐头争斗厮杀,道德、信仰与城市都在围城岁月中急速崩溃。帕夫列屏住呼吸听见戴眼镜的中年人问青年:“我们去警局做什么?”

市警局就在顺坡而下的第二个路口,刚巴克的几个手下曾带着帕夫列去警局的武器库搜寻过枪械。果不其然,青年对中年眼镜男说他们要去武器库寻找军火弹药。

警局武器库里什么都没剩下。

这一点帕夫列一清二楚。早在半个月前,刚巴克的手下就把武器库清空了。中年眼镜男显然对青年不买账,他端着长辈的架子质问青年为什么把他们带到这个鬼地方。青年辩解了一句,两人一言不合,很快从舌辩争论发展到大打出手。

作为一个熟谙体育运动的旁观者,帕夫列感觉中年眼镜男根本不是青年对手。可是不知为什么,每当有机会置眼镜男于死地时,青年都迟疑放过了。

凶光在青年眼底一闪,随即挨揍的却是迟疑踌躇没有采取丝毫伤害行为的青年。取胜与伤人有天差地别,就像球场上铲球与铲断人的腿骨是完全不同的两门技巧。明星球员帕夫列诧异地发现青年之所以落败正是因为他束手束脚不肯伤害眼镜男。

帕夫列听见眼镜男得理不饶人地追问青年为什么不肯去格巴维察营救女记者。帕夫列不知道女记者是谁,但是从眼镜男青筋暴突的脖子上来看,女记者对眼镜男而言十分重要。

“你以为去格巴维察是去温泉疗养地观光游览吗?”帕夫列听见青年冷冷反讽。

“你以为去格巴维察是去温泉疗养地游览观光吗?”帕夫列听见青年冷冷反讽。

中年眼镜男扑上去就是一拳,一拳挥空,反被青年击中了鼻梁。两人在雪地上扭打互殴,消防队员拉住了这个拦不住另一个,平白无故挨了两人好几拳,最后无可奈何叫喊说,再打下去天就黑了,打伤了谁我们也没药没绷带,才算制止了这场恶斗。

打架的和劝架的都挂了彩,他们沿着街道朝警局方向走去时,帕夫列看到三人身后的雪地上留下斑斑点点暗红色的血迹。天色渐渐泛灰,积雪已经不是帕夫列出门时光洁莹白的颜色。为了避开狙击手,以往只需要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帕夫列走了足足快三个小时,他在那三个人离开后又等了一小会儿,才从躲藏地走出来。

利用下水道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帕夫列盯着那三个人钻出来的井盖想道,有机会的话他也想试试。可是错综复杂的地下水道不会轻易对陌生客敞开大门,如果他想要效仿那三个人,就得先去市政规划局的废墟里弄一张下水道路线图。

火烧眉毛,且顾眼前。

以上一切可以稍后再说,避难所里的家人们此刻正望眼欲穿地等着他带食物回家好开饭呢。

帕夫列的临时避难所位于巴什察尔希亚,距离曾遭塞族炮击的露天市场仅仅一步之遥。这一带的建筑秉持了穹顶状屋顶的阿拉伯风格,楼层普遍不高所以被炮弹损毁得不那么严重。帕夫列走近家门时,听见屋子里传出一阵阵悠扬婉转的小提琴旋律。

琴声出自前音乐学院的女学生兹拉塔,自从十来天前露天市场遭遇炮击死了六十多个平民以后,兹拉塔一直习惯在清晨与日暮拉响小提琴借以哀悼亡魂。帕夫列尽力不让自己去想兹拉塔的温文抗议是否引起了河对岸那些塞族占领军的注意,他和避难所里的另一个成员——女律师艾米莉亚一起劝说过兹拉塔放弃做浪漫却无益的蠢事,但是兹拉塔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他俩齐齐缄默了。

“困坐围城的我们需要希望,而音乐正是带给人们希望的不二良药。”

帕夫列绕过被坍塌的门廊堵住的前门、趟过荒芜花园里及膝深的雪,推开吱嘎作响的后门。厨房里暗沉冰冷,铁皮炉子里残余着一星微弱的火,映照出女律师冷硬漠然的脸部轮廓。

琴声还在低诉。

如歌如泣。

帕夫列无法判断艾米莉亚是在欣赏乐声,还是深陷在自己的心事里。记忆中他第一次遇到艾米莉亚是在中央广场,他看到她视若无睹地跨过一个受伤求救的男人,一头红发跃动如火;第二次是在城西的贫民窟,他熬不过严寒想去偷些燃料木材,却发现有人抢先他一步,从一个奄奄一息的流浪汉手里夺走了那个可怜人仅存的几个打火机;又过了没几天,他在拾荒途中碰到一场打劫未遂的斗殴。打斗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打劫技巧生疏杀人决心也不够坚定、女的则拼死捍卫自己的猎获物,所以当帕夫列看到这两人时,一男一女正打得鼻青面肿势均力敌。帕夫列原本打算避开,却意外发现女人那头红发看着好生眼熟,于是忍不住冲上去威吓了几嗓子赶跑了打劫的男人,这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随后艾米莉亚成了帕夫列素昧平生凑合着一起过日子的“临时家人”。

艾米莉亚曾是律师。

这是艾米莉亚唯一肯向帕夫列透露的讯息。

女律师几乎从不谈起她的过去,每次不管帕夫列带或好或坏的消息回家,她总是一张抹杀了所有表情的冷脸,平静得与那头热烈如火焰的红发毫不搭调。

“天太冷,蓄水桶被冻住了,我没办法一个人把它搬下来。”发觉帕夫列回来,艾米莉亚站起身直截了当地向他表明’她需要他帮忙做什么’,同时朝二楼瞥一眼。艾米莉亚不用细说,帕夫列立刻明了她想表达什么意思——你看,兹拉塔那个傻丫头又在拉小提琴了。

音乐给人希望,音乐也可能惹来祸患。

希望与祸患从来就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在战火连天的萨拉热窝,不引起任何人注意才是生存之道。

帕夫列走到二楼轻扣几下敞开的房门,琴声戛然而止。

“你回来了!”看到是他,一个灿烂的笑容从音乐系女学生的脸上绽放开来,饱含着勃勃生机。兹拉塔放下琴弓跑过来紧紧拥抱住他,帕夫列随之松了一口气,旋即他意识到自己是不愿意听到兹拉塔在每天清晨与黄昏拉小提琴的。

并非他不喜欢琴声,而是他担心琴声会替兹拉塔和他们招来危险。

蓄水的桶子冻在阳台上,结冰的水面上浮着一只白铁皮杯。供水早在战争伊始就停止了,河水被上游堆积的死尸污染,喷泉或水池里的水要供给全市的人畜共饮也干净不到哪去,如果不想得霍乱或伤寒,最好连雨水雪水也煮沸过滤之后再饮用。帕夫列在兹拉塔的帮助下把水桶搬进厨房,换了个空桶到阳台。

晚饭是艾米莉亚做的。帕夫列带回来的一罐过期鹰嘴豆罐头给加水稀释成三份,汤稀薄得可以照清人脸,再搭一片加了薄如纸片的臭奶酪的硬面包,在今时今日丰盛得已经可算是一顿大餐。艾米莉亚在餐桌上举止一板一眼无声无息,女律师不管吃多廉价的东西都从容淡定,如同穿着晚礼服有戴黑领结的绅士陪同。帕夫列猜想她一定有良好的家教和不错的身世,上流社会一贯宣扬冷漠与节制,不关自己的事除非枪顶在脊梁骨上决不说一个字,所以艾米莉亚从来不对他和兹拉塔风卷残云的吃相发表意见。

帕夫列把他那份汤和面包推到餐桌中央,说他一点不饿,妓院伙食不错,他可以回妓院再吃。兹拉塔从盘子里抬起头诧异地瞪住帕夫列说这怎么可以,艾米莉亚却毫不客气地端起餐盘拨出一半到自己这里,然后把剩下那半划拉到兹拉塔的盘子里。

人不可貌相。

在帕夫列看来,兹拉塔人如其表是个满脑瓜浪漫理想的小女孩;与之相反,女律师却是看似文雅,凶残起来两眼一抹黑的实用主义者。他不由自主联想到妓院里那个像猫咪的小姑娘,随即想到没有暖气没有火炉,小姑娘藏在阁楼里一定冷得够呛。

回妓院之前,帕夫列卷了条毛毯掖在外套底下。

冬季日短。

太阳下山以后天黑得特别快,凛风送来细小雪花与零星枪声,经过警局附近时,帕夫列条件反射地加快了脚步。过去这里曾是城里最安全的地界,然而现在常常有人窜到警局武器库搜寻枪械,附近还有十几头遭遗弃的警犬出没,二者使得这段路在夜里格外危险。

帕夫列有一次夜出拾荒遇到过一头左眼带伤的巨型黑色杜宾犬。当时他正在某间餐厅的瓦砾堆里奋力刨一截腊肠。腊肠半段露在外头,半段给水泥砖块埋得严严实实,帕夫列本可以拽了在外头的半截腊肠就走,可他舍不得放弃砖瓦下那大半截肉。他双手并用地刨,刨到一半忽然警觉周围气氛不对,抬头一看,距离他十码远一左一右有两头野狗悄声欺近,还有两头殿后。

典型包抄围猎的阵型。

帕夫列扯断腊肠,缓步后退,随即听到身后也传来狺狺低吠。他转过身,看到雪地里月光下一具体型似狼的野兽剪影。

积雪纯白,剪影漆黑。野兽双眼黝黑冰冷,喉咙里滚出一声声警告。左眼上一道白色刀痕触目惊心。

帕夫列不动声色地团了个结实的大雪团,趁它不备猛然蹿起。他这一蹿让那头说不清是狼是狗的野兽怔了一瞬,帕夫列朝它掷出雪团,也顾不得有没有打中,撒腿就跑。

野狗狂叫撕咬的声音一直追在他脚后跟,帕夫列一口气跑出去十几个街区才侥幸逃得性命。后来他从其他拾荒者口中得知那头犬狼难辨的野兽名叫“刀疤”,曾是功勋赫赫的明星缉毒犬。

明星狗和明星球员在战争面前也一律平等。人和狗都需要挣扎求生。

长期饥饿使得帕夫列的体力大不如前,他可不想在今晚遇见“刀疤”。他一通疾跑,直到七姊妹街的标志性脱衣舞女郎广告牌进入视线。空气里传来食指罗杰煎糊培根的焦香气,他总算赶在夜深之前回到了有灯有火有人居住的妓院。

发电机在炮击的第二天上午就修好了。妓院里这会儿灯火通明,底楼大厅里端坐着一个不速之客。帕夫列见过这人,还跟他做过几次交易——奸商古德曼不见得是个好人,但却是个一等一的好商人。

桌上搁着一把突击步枪。帕夫列走进去时听见古德曼跟中指拉尔夫开价说,他要半打抗生素。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拉尔夫说自从昨晚市立医院挨了一炮弹,抗生素的价格就飙上了天。“半打抗生素换一把破枪?信不信我把你的拇指剁下来塞进你的***里?”

古德曼不以为意地笑笑说拉尔夫误会了,他连枪也没打算给拉尔夫。枪依旧属于他,他要卖的是一个值半打抗生素的金贵消息。

拉尔夫的两根手指敲得桌面得得作响,评估揣摩着探问古德曼究竟是什么消息值得这等高价?古德曼却牛头不对马嘴地答说,据他所知这几天政府军岗哨正在搜捕两个失了踪的士兵。

拉尔夫眼瞳一亮。“你是说你知道那两个逃兵的下落。”

古德曼存心慢条斯理地拖延了一会儿,等拉尔夫把桌子敲急了才抛出谜底:“逃兵在哪儿我可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是谁杀死了他们。”商人拿起枪向拉尔夫展示枪托上的政府军印记和武器编号,建议拉尔夫可以将消息转手给政府军岗哨卖个更好的价钱。“两个死人,四名凶手。一条命换一支抗生素,正好半打。人人都知道,好人古德曼从不乱开价。”

帕夫列假作什么也没听见地穿过大厅走进厨房,抗生素三个字占据了他的全部思考。厨房饭锅里剩了几块面包和焦黑得像刚遭了火灾的煎培根,那是食指罗杰替他留的晚饭。他竖起耳朵嚼着培根听见拉尔夫的脚步声沿着楼梯一路上到卧室,又从卧室响到卫生间,最后不情不愿地折回到楼下。

透过锁孔,帕夫列看到拉尔夫把一个扎得紧紧的油纸包交给古德曼,然后……

“你在做什么?”

蓦然响起在耳畔的问话声骇得帕夫列一下子停止了所有动作。他僵直身躯就着偷窥的姿势回过头,看见长腿妮娜正好奇地盯着他。

帕夫列跟妮娜撒谎说他只是想知道拉尔夫跟那只老狐狸换了些什么吃的。“你知道的,罗杰的厨艺…我宁可吃罐头。”他故意抻长脖子艰难地咽干巴巴黑瘦似非洲难民的培根给妮娜看。

妮娜笑疯了,笑够之后告诉帕夫列其实今天的晚餐本来是烤鸽子,可是不知怎的厨房里进了贼,劫了罗杰的鸽子还偷走一条面包。罗杰为此大发脾气,把一肚子恶火全发泄在煎培根上,所以培根卖相不好不能全怪罗杰厨艺不佳。

妮娜绘声绘色八卦了一通,末了神秘兮兮地问帕夫列:“你猜会是谁偷的?”

帕夫列说猜不着。妮娜立刻说十有八九是洛丽塔这个假装高贵的小****,平日里吃饭从来不见她多吃一口,谁知私底下却偷了东西藏在被窝里偷偷吃。妮娜跟洛丽塔一向合不来,帕夫列不好介入姑娘们的纷争,只好打圆场说这事可能性不大。

“怎么不可能?”妮娜娇嗔地戳一戳帕夫列的额头说宝贝你太天真了,我们之所以沦落到这里不就是为了一口吃的吗?

这个“我们”劲道不小,帕夫列立刻想起兹拉塔曾问他:“那些姑娘真的是自愿的吗?”其实替刚巴克手下效力的他与妮娜她们并没太大差别,但是如果有人问他是不是自愿与地痞流氓为伍,他想他的答案一定是“不是”。

第二句谎言自然而然涌到喉咙口。他认同妮娜说是的没错,被你这么一提醒我觉得你说的很有可能。

原来撒谎跟踢足球一样会上瘾。遇到小姑娘“猫咪”之后他撒的一连串谎正使得帕夫列成为一个熟练的撒谎犯,随后他跟拉尔夫说他头疼不适需要躺一会儿,又趁众人都在底楼大厅忙生意悄悄摸到了阁楼。

深夜到清晨是妓院最忙碌的时刻。

阁楼里静悄悄的,底楼的喧声传到这里就成了耳语。帕夫列撬开尘封密闭的木门,却看到阁楼里空空如也。天窗依旧被铁锈斑斑的栏杆封死,空气里弥漫着年深日久的灰尘气息,帕夫列兜了几个来回也没找到“猫咪”,直到在一根柱子后头见到一堆啃过的鸽子骨头,这才吁出一口长气。

“猫咪”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小姑娘冷冷问。

帕夫列反问说你怎么进来的。

“这很容易呀,”“猫咪”指指头顶的屋瓦,小小年纪满脸不屑:“这么老的房子,我揭开几块瓦片弄出个洞就可以钻下来。”

屋顶确实有个洞,幸好被瓦片遮住了一时半会看不出来。妓院的人一般没事不会上这儿来,阁楼的窗为了防范外贼早就焊上铁条封死了,门外横七竖八钉了一堆木条,帕夫列撬门时小心翼翼生怕弄断了哪根木条被人看出不对来。可是他的一百个小心也抵不过“猫咪”一次不屑,又偷鸽子又上房揭瓦,帕夫列预感自己一定会在哪天被小姑娘害死。

“药在拉尔夫的卧室里。”帕夫列把打探到的情报告知“猫咪”。中指拉尔夫占了妓院最大最宽敞的一间屋子,像个暴发户似地在屋子里囤满了巧取抢夺来的古董家具、珠宝细软,趁这会儿拉尔夫在底楼忙碌,帕夫列建议“猫咪”现在就去取药。

两人利用楼梯阴影和灯光死角一路潜行,音乐笑闹和猥亵粗话随着楼层渐低慢慢响亮起来,帕夫列站在二楼拉尔夫的房门前便可以看到姑娘们光溜溜的大腿在正对着楼梯的大厅入口处偶尔一闪。

“猫咪”三下五除二就开了门。等待门开的几秒钟里,帕夫列感觉自己的心跳得比楼下的舞曲节奏还快。这是他第一次明目张胆地从别人手里偷东西。“猫咪”却胆大沉着得很,帕夫列看她迅速撬开一扇扇橱门、打开一个个上了锁的抽屉,娴熟灵巧地打包出一大包物资。

“没有。”

“不在这里。”

“不对,这里也没有。”

“猫咪”一边打劫一边喃喃低语,手上动作越来越急。摊在地板上的床单里裹了一堆杂七杂八的好东西,有绷带有首饰有一把手/枪和几发子弹,就是没有抗生素。

“药在哪儿?!”“猫咪”摔上最后一扇橱门,橱门碰撞的轻响淹没在音乐声里,照理不会引人注意,可帕夫列仍然觉得似乎听到门外有刻意压低的脚步声跑过。他一个箭步冲到门口从锁孔里向外张望:楼道里暗沉沉的,一扇没关严实的窗户被风吹得乒乓乱响。

他一个人也没看到。

“药在哪儿?”“猫咪”又一次问道,小脸皱成一团。

拉尔夫把药藏在了哪儿呢?帕夫列记得自己确实听见拉尔夫走进卧室,上了个洗手间,然后下楼把药交给商人。洗手间?打从断水开始,妓院的男男女女都在后门外掘的冰坑里解决排泄大事。帕夫列快步走进洗手间,果然在抽水马桶干涸的水箱里找到被油纸和胶袋裹扎好的一包抗生素。

“太棒了!”

“猫咪”劈手夺过药包,重重亲了一口胶袋。“这下我们可以跑路了。”“猫咪”自动把帕夫列加入到她的逃亡计划,两眼发亮地跟帕夫列商讨待会儿他俩从前门跑还是后门跑——从屋顶跑是行不通的,为了防贼刚巴克的手下早就把着地的排水管全拆了,从楼顶跳下去要么摔死,要么摔成个高位截瘫,不管摔成什么样都跑不了。帕夫列犹豫不决,“猫咪”却提醒他别以为他吃里扒外帮了她两次不会引起那伙坏人怀疑。“他们又不蠢。”“猫咪”像看傻瓜一样看着他:“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小姑娘在偷东西和逼人入伙时一派跟年龄不符的老练凶暴,只有笑起来才一下子回复成个小姑娘。

在小姑娘的逃亡计划里,帕夫列被分派到一个去厨房纵个小火引开刚巴克的手下的重要任务。夜里前门后门都有人把守,所以这次小姑娘打算借着火灾制造混乱从前门逃跑。

前门有前门的好处。今天晚上把守前门的是大拇指,看后门的则是食指罗杰,罗杰虽然脾气暴躁但是一直很照顾他,帕夫列真心实意不愿伤害罗杰。

帕夫列张开手掌护着一截摇曳不定的烛火拐进厨房,幸好罗杰不在。他心急慌忙地翻找助燃的纸张和木柴,正点燃聚拢火堆,忽然听见厨房门外的暗处爆出一声质问:“你在干什么?”

一身钢管舞女郎装扮的洛丽塔手扶门框、目光灼灼地瞪着他,双眼比盆子还大,满含谴责与狐疑。此时此刻说什么也是枉然。帕夫列嗫嚅嘴唇想要掰出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却在“砰”一声之后惊见洛丽塔如同断了线的扯线木偶一般颓然倒下。

瓷器碎片四散溅开,咄咄逼人的花国女王血流披面晕死在地。

长腿妮娜怯生生的脸取而代之浮现在黑暗中,颤抖的手上握着一爿走廊里装饰用瓷瓶的残片,眼睫狂眨像是快要哭出来了:“我受够了她的指手画脚,我也受够了那几个手指头。我猜你跟我一样想要逃跑。看在我帮你解决了刚巴克老大的密探的份上..帕夫列,求求你,你愿意带上我吗?”

毫无战斗力的妮娜无疑是个拖累。

可是帕夫列无法拒绝。

帕夫列放完火带着妮娜回到“猫咪”跟前时,从“猫咪”眼底看到的正是与他心底同样的担忧与责备。厨房浓烟滚滚,整个妓院的人都在逃命,帕夫列混在人堆里朝外跑,一面犯愁他该拿妮娜怎么办,一面暗赞小姑娘“猫咪”真是个生存技巧满分的好帮手。

烟火缭绕里没人留意到他和妮娜还有小姑娘“猫咪”不约而同消失在夜幕中。不被人察觉的逃亡才是好逃亡。帕夫列私心里想要劝说“猫咪”跟他同路,却在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听见“猫咪”抢先提议说:“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好了。”

路在距离三人不到十步远的地方岔为三个方向,向南向北不到五千码就是前线,朝东可以多走出十几千码但也跑不了太远。城市如此狭长,断壁残垣里要容下十几万市民,客观条件注定了冤家路窄的狗血剧情在这里远比电影剧本更容易不幸成真。

帕夫列怅然目送“猫咪”沿着街道快步跑远,橘红色曙光在“猫咪”即将抵达的那个路口烁耀闪光,十二月的萨拉热窝天亮得有这么早?“猫咪”越跑越远,跑到路口倏然跪倒在地。帕夫列这才醒觉那片曙光确实来得太早,他疾步上前,蓦见眼前一幢三层楼高、大概建于奥匈帝国年代的古旧建筑被烈火吞噬,正冒着黑烟熊熊燃烧。

“罗曼…厨子大叔…”

“猫咪”双膝跪地,坐倒在他身旁的雪地里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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