赉老师的课越来越像军训课了,从开始到结束,教室里静悄悄的,没人敢出声,大家的神经都绷得贼紧,一个个紧张兮兮的。
下课后,君子呲牙咧嘴地伸着懒腰,一副小人得志相,故意大声叫卖似地说:“这就是赉老师的人格魅力呀!”
“如果以后都这样上课,让我们还怎么活呀!”头发泻到腰际,模样出众,打扮入时的白兰一边用手梳理着一头秀发,一边不满地发着牢骚。她天不怕,地不怕,惟独怕学习。赉老师的魔鬼教学法令她直想发疯。
周围一片附和与唏嘘声。
锦乔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感觉有点胸闷。听着同学们左一句右一句的议论,残留在她脸上的表情只有一丝苦笑。她扭头看看牵牛,只见牵牛正跟周围的同学有说有笑地谈论着什么,丝毫看不出任何不爽的情绪。其实锦乔挺羡慕牵牛那股子走到哪儿都能自然生长般跟周围同学友好相处的功夫,并且关系进展神速,像海南岛的热带植物似的疯长。而这一点她就做不来,从小就这样。
在集体里,锦乔总觉得自己很难融入进去。她总是被动式,处处被别人所左右。其实这并不是她的真正个性,她骨子里具有非常强悍而独特的因子,具有领导欲和攻击性。在公众场合,她也想采取主动式,可却总是被动得像一扇等待被人开启的门,始终找不到切入的角度和方式。所以,她总给别人一种不爱搭理人或太过严肃的直觉。常听说有些人在人群里不刻意表现出真实的自己是在保护自我,害怕将心太赤裸裸地摊在众人面前而容易受到伤害。但她不是,只有她自己懂自己。她愿意与人交流,愿意多结交朋友,渴望了解别人的内心世界和喜怒哀乐,愿意把真诚掏出来示众。但悲哀的是,这一切她都做不好。她在这方面的智商低得一直徘徊在及格线以下,遍地红×。
老爸说这是家族遗传,随他。
可锦乔看老爸天南海北的朋友一大把,办起事来东方不亮西方亮的,绝对不是那种一根筋死守田园的主儿。
老爸说那是生活所迫,逼出来的,原本并不是他骨子里的基因。
锦乔贪婪地吸了一口因人群密集而稀薄的空气,她想起刚开学时发生的一件事。那是同学们相互之间第一次见面,听班主任老师讲话。她随意在一个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坐下,发了半天呆。后来她发现右前方同样有一个梳着马尾巴辫子的女孩子也默默地端坐着,旁若无人,那是个看起来乖巧又可爱的目标。于是,锦乔主动凑过去找她攀谈,还邀请她坐在自己旁边的座位上。女孩叫石榴,俩人聊得挺投机,聊着聊着,她们竟意外地发现,原来小学教锦乔数学的老师后来正好调到石榴的学校教她班数学,真是无巧不成书,瞬间就拉近了俩个人之间的距离。锦乔听石榴说后来那数学老师患了严重的胃病病休了,心里难受得差点默哀三分钟。
中午,锦乔主动邀请石榴一起去食堂吃午饭,石榴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从此,俩人饭前饭后形影不离。
后来,锦乔当选为宣传委员。老师要求一周之内出板报,又得编,又得写,还得画,锦乔忙得不亦乐乎,有时甚至连午饭和晚饭都顾不上去食堂吃,只能随便在校外面的食杂店买个方便面对付充饥。
石榴见锦乔每天忙忙碌碌的样子,不甘寂寞,另外找了个朋友,每天中午一块儿搭伴吃饭。
锦乔重新沦为孤家寡人,而且她发现跟石榴回不到最开始无话不谈的那种境界了。
锦乔望着板报上自己写的一手好字,心想:这期板报不久就要被擦掉。因为即将要消失的东西,却失去了一个新朋友,代价不小。
锦乔自嘲地笑笑。她想到外面走走,教室里的空气让她想到了窒息而亡。
走廊里,锦乔遇到了腊梅,她亲热地朝腊梅摆摆手,而腊梅只是淡淡地冲她点了点头,便匆匆回班了。
腊梅也是锦乔的小学同学,在实验6班,是个极要强的女孩儿。锦乔去过她家,那是一个不足20平米的简陋小屋,是老北京残存民居的一个缩影。
腊梅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每月微薄的工资收入如久旱逢甘雨,金贵得抵命。这些轻易不被外人知晓的细节在破旧的沙发和简易的家具上显了影。两个性格懦弱的老实人共同拥有一个性格强硬的女儿,是他们意想不到的结果。于是腊梅健壮的性格就拥挤在嬴弱不堪的小屋里,把屋子压抑得走了形。两张床几乎占据了小屋的全部空间。一张双人床是她爸妈的,另一张单人床是她的。剩下的面积勉强摆放了一张破旧的书桌和一个看上去容易塌陷的书架,最像样的电器是一台18英寸的彩色电视。腊梅过早的成熟和坚忍不拔的学习耐力就是在这间小屋里炼成的。
腊梅在懂事的时候就未卜先知地清楚自己缺少什么,需要什么了。家里的厨房和厕所都是跟邻居合用的,隔音质量极差的墙壁很清楚地把各种噪音囊括耳中。楼上那户人家整天像开工厂一样,弄得头顶叮咚乱响,常常搞得腊梅睡不着觉。
柔弱的妈妈唉声叹气:“唉,忍忍吧”。
腊梅痛恨忍耐。她狠狠地也往地板上下脚。可是邪火发错了地方,楼上的人欺负她,她却殃及楼下的人。颇有点类似企业之间的三角债,你欠他,他欠我,恶性循环,折腾得很。
一天中午,一个怒气冲冲的老头儿气冲冲地找到她家,狠狠地敲开门,歇斯底里地喊叫:“我正在睡午觉!”
腊梅爸妈困惑地对望一眼。
那老头儿更生气了:“你们家到底在干什么?跟地板有仇啊!”
腊梅走出来,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妈妈立刻明白了,尖瘦的下巴紧缩了两下。一个生活困窘的女人对生活的琐碎极其敏感,“过来
道歉”。她转头对腊梅说。
腊梅被强行推了过去,低人一等的气恼立刻冒出来。她就是不想道歉。她是小孩子,一个老人
应该会原谅不懂事的小孩子。她想,以小卖小起来。
很显然,老头儿不吃这一套,斜愣着眼睛等着结果。
“对不起!”腊梅咬牙低低吐出三个字,两片嘴唇摩擦出愤怒。
“哼!”老头打鼻腔里哼出他的不屑,转身摇晃着那颗西瓜头下楼了。
腊梅懂得了理亏的窘境,也知道了环境塑造人。
这之后腊梅拥有了更多的书,一排排,一摞摞。在同龄的孩子还沉迷于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公主时,各种数学竞赛辅导书就成为她钟爱的“玩具”。她刻苦地做题,每天都做,有着那个年龄少见的执著和自制。她不是那种在父母逼迫下屈服的被动态,她主动领导自己,理智地做事,当然成果显著。她的数学成绩很快占据全班乃至全年级的霸主地位,被老师们一致推崇为天才少年。
数学老师曾得意洋洋地在公开课上口出狂言:“我敢说,腊梅如果一个月不来上课,她的成绩照样数一数二!”此话不假。
腊梅先是考上了学校办的数学班,跟着学校外聘的名师学习。很快,她从普通教师的得意弟子晋级为大师的优秀门徒,成绩在数学班里遥遥领先。然后,她又再接再厉考上了全市最棒的华罗庚数学5班,且成绩不俗。再后来,她如愿以尝地迈进这所名校的门槛,一路接受仰慕。
真正应验了《红灯记》里李玉和的那句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大家送给竺老师一绰号:新华字典
班主任筱老师跟大家宣布,学校马上要举行建校50周年校庆,她被临时抽调到教务处帮忙,所以学校安排竺老师来代语文课。
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过后,竺老师在讲台上赫然亮相。
竺老师40岁上下,性格外向,嗓音如洪钟大吕。说实话,教书真白瞎了她天生一副好亮嗓,她应该去唱京戏,或者去学美声,没准能唱出个竺派或女帕瓦罗蒂什么的。
一次班里正在上数学课,赉老师的声音本是当仁不让尽人皆知的。可学生们听着听着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了,满耳朵眼里竟然充盈了竺老师那巾帼不让须眉的声音,并且是从隔壁教室穿墙越室而来喧宾夺主的。赉老师不得不叫了自己暂停,皱着那付标志性的忧国忧民眉头,无可奈何却又不失幽默地说:“真是军歌嘹亮啊!”
全班哄笑,声浪与竺频道平分秋色。
竺老师讲课咬文嚼字,绕口的音节从她嘴里吐出来听上去很舒服,玉润珠圆。她将“啊”的阴平、阳平、上声、去声、轻声5个发音用法解释得精准绝伦;“炮”(pao去声)的另一个读音是(bao阴平)……大家送给竺老师一绰号:新华字典。
竺老师的信条是:作为一个语文老师,就必须要有一个扎扎实实的语言功底。如果连基本的汉字发音都读不准确,就没资格侃侃而谈教学生。竺老师的严谨给大家带来莫大的好处,同学们再做给文字注音方面的题轻松多了,合格率大幅提升。
竺老师讲起她的经历来跟讲课一样细腻。她上高一时,文化大革命风暴席卷而来,迫使她和所有的学生一道不得不放弃学业,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过起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的苦日子。在广阔天地毫无作为的她,每天拎着锄头镰刀修理地球,一干就是10年。眼睁睁地看着大好青春无可奈何花落去,骨子里的一腔热血却快熬干了,全部的汗水和心血一股脑渗进干巴巴的泥土里,滋养着大豆和高粱。满意也好,不满意也罢,只能就那么混着。一直都在企盼:等待着有朝一日苍天开眼,让她离开这个兔子不拉屎人却拉屎的穷乡僻壤。用她的话说,当时没什么自我,时时刻刻被社会潮流牵着走,那敢有过高的奢望。
文革时期的生活清一色灰蒙蒙的,没一点斑斓的色彩。
十年后,她终于获得机会返城。那一年,正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报考的苦难青年堆积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