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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明争暗斗(2)

佟大板子应该朝下接,例如:身穿绿袍头戴花,我跳黄河无人拉等等。他会哨没接着哨,车笸箩里三具尸体的恐怖阴影不散,哪有兴致和别人哨啊!

哨是一种比赛,没心情战胜对方自然哨不起来,看来冯八矬子没磨嘴皮子的机会了。有一件本打算哨后再问的话挪到前边来,他问:“佟大板子你卸了车,住在徐家大院里?”

“嗯呐。”

“你对徐德成熟悉喽。”

“当然,他是三爷。”

“最近他没来家?”冯八矬子问。

“这事你该去问当家的。”佟大板子说,觉得这样说冯八矬子不会满意,解释道,“我起早贪黑的赶车,没许护。”

“嘿嘿!”冯八矬子干笑道,“你行,嘴挺严。我试试问你……你做得对,东家的事,知道也不能随便向外人说。”

冯八矬子走进亮子里警察局的局长室,陶奎元在写什么,他停住笔。“局长,三个死倒拉回来了,放在警察大队的院子里。”

“你写份悼词。”陶奎元说。

“怎么,还要给他们开追悼会?”冯八矬子觉得奇怪,死的是三个刚穿上警察服的胡子,开什么追悼会啊?

“隆重地开。八矬子,你可要好好地措词儿,认真地写,悼词角山荣队长亲眼过目。”

冯八矬子更觉奇怪了,说:“角山荣队长看悼词?”

“你别眼睛睁得像豆包似地看我,角山荣队长让拉回他们的尸首,开追悼会,重殓他们。”

“破了天荒。”冯八矬子嘀咕道。

“完全是为了下一步。”陶奎元举了举手中的材料说。

下一步?有什么重大行动?冯八矬子心里画魂儿(犯疑)。

“我这不是正按角山荣队长的指示,拟春季剿匪计划。”陶奎元向心腹透露部分机密。

“哦。我懂啦,激励……卖命。”冯八矬子憬悟道。

“行啦,你别捅破这层窗户纸……保密,保密!”陶奎元转而问道,“徐家的事儿……”

“缴枪的事我和徐德富说了,他同意,交三支。”冯八矬子说,“他儿子徐梦天准时过来报到。”

“徐德富是人核儿(鬼道),分出大小头了。”陶奎元掩饰不住得意,说,“好!”

“局长你对徐家……我感到费解。”

“对他家太好了是不是?八矬子你呀,有些事情你算精到了家,但摆弄人,你比我可就差两个节气。徐德富的儿子当警察,以后自有妙用。”

“啊,啊,是这样。”冯八矬子似懂非懂地道。

“你先忙开追悼会的事,忙完赶紧帮我搞剿匪方案。角山荣特意提到天狗绺子,此次剿杀他们是主要的目标。”

冯八矬子推断,角山荣队长认为这三个警察是天狗绺子枪杀的,所以要坚决消灭他们。

陶奎元也这么看,只是不清楚天狗绺子的来头,他们从哪里来的,可能从白狼山窜过来的,目前只能如此揣测。

冯八矬子拉死倒回来,久占看了死者的枪伤,有两个人子弹从左太阳穴打进,从右眼出来。

“我想到一个人。”久占说,有一个人是这样手法。

“谁?”

在早传闻,坐山好手下水香草头子,枪法很神,拿胡子的话说管亮……久占肯定地说:“这三人有两个人是他射杀的。”

“怎么可能啊?”陶奎元不信,坐山好的绺子改编了,那个草头子应该在徐德成的骑兵营里头。警察局长立马否定道,“不对呀,徐德成带骑兵营早离开本地。”

“故事儿就出在这里啊!”冯八矬子大胆猜测说,“有两种可能,一是草头子在改编前拔了香头子(离开绺子),后来自己又拉竿子;再就是骑兵营重操旧业。”

“你说徐德成当胡子?”陶奎元摇头道,“后一种不可能。”

“咋不能?徐德成至今去向不明,说不定又当上了胡子,而且把绺拉回家乡来,这三名警察在坐山好原来的老巢蒲棒沟附近被杀的。”

能说明什么?徐德成去向不明就去当胡子?他不能随大部队调入关内?或者驻扎某地方不便与家联系;蒲棒沟人迹罕至,在那一带出没的不只是一个两个匪绺,打死警察怎么肯定就是徐德成所为?猜测,仅仅是猜测。陶奎元想。

“也许是我多疑,无端……”冯八矬子牢骚道。

“对徐德成他们怀疑你并不是无端,坐山好的班底,直白说是胡子打底的骑兵营,在时局不定的情况下重蹈覆辙完全可能,因此你并非无端。”陶奎元心里还是赞同冯八矬子的分析,也交了底道,“八矬子,你睡觉都睁一只眼睛,没错。我如此态度,不是反对你怀疑徐德成,相反,倒希望你……现在我对徐家所做的一切,还是那句话,以后自有妙用。”

“我明白啦,局长用心良苦。”冯八矬子彻悟地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打耗子也得用油脂捻儿!”

“这件事你心里有着,悄悄地去做。尤其是徐德富的儿子到警局里来,我打算叫他做内勤,你丝毫不能让他看出什么。”陶奎元老谋深算,说,“与其说留在身边一个徐家眼线,不如说我们利用他方便。”

三匹马匆匆忙忙地赶路。冬天的马蹄叩磕在冻土路上清脆而有力,大德字、顺水子加了几鞭子,故意与徐德成拉开距离。

小香与徐德成同骑一匹马。

“我跟你走,哪怕到天涯海角。”小香说。

“不行,还是我说的,前边是个小镇,通火车,你从那儿去哪儿都方便。”徐德成记不得几次说这样的话了。

“你冒死救我出来,我该好好报答你。”小香总觉欠他什么,女人用什么偿还呢?

“不欠啦,在心乐堂你已经报答啦。”徐德成说。

“那种地方,大茶壶巴眼的在门外监视……往后则不同。”小香感觉和别的男人是皮肉生意而麻木的,和徐德成则不然,有情感在里边,心乐堂的房间里她清楚有一双眼睛不怀好意在监视,这种事在第三者的监视下进行太扫兴。

“小香,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说来,会吓你一跳,我是胡子。”

不料,小香平静地说:“从我们见面的第一天起,我就看出你是胡子。”

“噢?”

“你睡觉不枕枕头,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狗夜间睡觉将耳朵贴在地面上,那样便可听见远处传来的声音……还有,你走路仍然露出骑马姿势。”她观察得很细致。

“我算服了你啦!小香,我们绺子有规矩,五不准七不抢八不夺,其中一条,不准压裂子(****女人),我不能破坏绺规。”徐德成为她做了安排,“小香,我这儿还有些钱,够你花销一阵子,你尽快落下脚,世道这么乱,一个羸弱女子四处飘零,难免遭恶人欺凌。”

“我以为你救我,要带我走,没成想……”小香脸贴在他宽大的背部,獾皮暖着她的脸,她渴望温暖。

“你不是想跳出火坑吗,从良的愿望可以实现啦。小香,你还年轻,找个好人家过日子去吧。”

“我真心想跟你走啊!”

“这我知道,几十个弟兄等着我回去,我是大柜埃”

大德字勒住马,待徐德成走近。说:“大哥,前边有两股道,一股进城的,另股……我们走哪股?”

“送她到城边上。”徐德成说。

“好嘞!”大德字策马追赶顺水子。

小香听出把自己送到城边儿,就是说在城边分手。最后了……哦,不能就这样最后,给他留点儿念想,她瞥向路两旁,那儿荒草深深,高粱谷地一样蔽人。

“哎,快到城边了。”荒草埋没他们时,她说。

“快到城边了。”徐德成拉下缰绳,使马慢下来,转身看她道。

“我想给你!”小香直视着他,大胆地表露欲望。

徐德成何曾不这样想,他心里明白,也许今生今世这是最后一别,她将漂泊何处谁知道,自己的生命在马背上行走,随时随地都可能结束。

小香滑下马背,躺倒在荒草上。他脱下獾子皮大衣给她铺上,一堆发亮的东西在黑色的毛皮间闪烁。

一匹空鞍子的马在荒草边儿上,等候它的主人。

不久,小镇的轮廓清晰可见,草房的尖屋顶上,有喜鹊在飞翔。小香像一只喜鹊飞向那座城镇,徐德成他们三人在马上,望着远去的小香的身影,渐小渐淡,直至消失。

“挑!徐德成一抖马缰绳道。

这个初春的上午,往西大荒胡子老巢赶的不只是徐德成他们,还有一个特殊人物――走头子曾凤山,他也往蒲棒沟赶。

说销赃一词,人人都懂,说走头子大概懂的人就不多。走头子是关东应运而生的江湖行道,胡子什么东西都抢,用不了就要变卖掉,自己不便露面去卖,通过第二者去变卖,专门给胡子销赃的人,则称为走头子。

“二当家的,你能理解我的难处是不是。”曾凤山说。

“我咋不理解?你做走头子的不容易,我们把东西从警察眼皮子底下耢出来,曾贤弟你呢还得在警察眼皮底下折腾出去。”草头子说。

“时下我这行越来越难做,可不是坐山好大当家的那阵子。”曾凤山道自己的难处,说,“你知道我的老涡子在亮子里。”

“知道,孙记车皮件铺。”

“那会儿陶奎元的警察署,吃粮不管事,我的活儿好做一点,即使逮住了,捅上一点钱,事也就压埋了。如今,陶奎元依靠日本人,他尥蹶子给日本人干事,干冒烟啦。警局成立了特务科,冯八矬子当科长,鼻子比狗还灵敏,到处闻。”曾凤山几分忧虑地说,“给他划拉住,我掉脑袋莫小事,拐带(牵连)上你们……”

“既然这样,我才把所有的东西做成最低价,鞭子绳套啥的根本没打单儿。”草头子面对的是同党,更是精明的买卖人。

“我想起什么说什么,昨天警察大出殡,那场面,比民国初年镇长他爹出殡大得多了,角山荣队长参加葬礼并讲话……”

“这倒是儿子打爹的新奇事。”草头子心里头颇得意,死掉的那三名警察与他们绺子有关系。

“二当家的是照顾我……那个大车轱辘?”

“绕来绕去,还是那个车轱辘。这批货你全给折腾出去,弟兄们指望它换季呢!车轱辘白送你啦。”

曾凤山戴上狗皮帽子,说:“二当家的办事真爽快,等雪再化化,露出道眼儿以后,我来取货。”

“掯富(吃饭)再走!我俩搬火三(喝酒)。”

“不啦,大雪没棵的,我趁早赶路。”

农谚曰:隔道不下雨,百步不同风。同是西大荒上,王家窝堡的雪很小,花花搭搭的盖着地面,整个村子看上去斑斑驳驳。

“这离窑堂(巢穴)不远了,你们俩先回去报个信儿。”徐德成远见一缕缕青烟从村落的屋顶袅袅飘起,他说,“我到王家土围子去一趟,兴许明天回去。”

“我们走了大哥。”大德字一抱拳道。

三人分道扬镳,徐德成鞭马进村,惊诧地望着村头大雪覆盖的土房框子。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是这样啊?”

“徐营长!王顺福奔人影儿走过来,走近叫他道。

“顺福兄。”徐德成回过头来,表情哀伤。

“她自己在夜里点燃房子,人们发现赶到时火已经着圆了盆,眨眼的工夫就烧落了架。”王顺福对他说起发生的惨事。

“她没有出来?”徐德成问。

“瞧那情形,她根本没想出来。”王顺福说。

齐寡妇烧掉房子和自己,这事儿徐德成绝没想到,他问:“多咱的事儿啊?”

“去年春天吧。”王顺福搓搓冻得发麻的手,说,“徐营长,冷冷呵呵的,回家唠去。”

徐德成犹豫不决。

“走吧,眼瞅太阳要卡山,走走,回家。”

“我本打算走……”

“走啥走,你的马已通身大汗,歇歇,明天再说。”王顺福真心实意地让他。

徐德成也真想问清齐寡妇的事,同一只羊进了村子,王顺福穿着件皮筒子毛朝外,同披着张羊皮差不多,他像一只体态雍肿的绵羊。

冬天乡间财主的土屋,火墙、火炕、火盆,温暖如春。准确说,这时已是立春到开犁的春脖子,今年春脖子长。徐德成歪身炕头,热炕解乏最快。

“徐营长,我给你拿枕头,躺下直直腰。”王顺福热情道。

徐德成没拒绝,躺下身子与王顺福唠嗑儿,说:“当真人不说假话,我已不是什么营长。”

“不当兵啦?”

“当胡子。”

“当胡子?”王顺福半信半疑。

后来王顺福听说徐德成在日军进亮子里镇前就撤走了,说什么的都有,七嘴八舌。有的说他们东北军让日军给吓跑了,也有的说他们和日军穿一条裤子。乡下草根百姓,一会儿听说日本人帮助张大帅打死郭鬼子,一会儿又听说日本人在皇姑屯炸死张大帅,许多事情就是翻车倒包(反反复复)。

“这也难怪大家指指戳戳的,不明真相啊!”徐德成对他讲明真相,说,“我们是接团里命令撤出亮子里的。”

“原来如此。”王顺福也算去掉心里一片疑云,忽然起来件事,说,“几天前,你家兄德富来看房木,我还问起你的事,他摇头不知。你许久没回家了吧?”

“一年多了,前年我回獾子洞过的八月节。”徐德成说最后一次回家,说,“小鬼子还没攻打北大营。”

“瞧你的装束,说干老本行我信。”王顺福盯着他的宽布腰带子,它对胡子来说,用场就大了。

“你过去是我们的蛐蛐儿,我就不瞒着藏着。”徐德成说了实情,“我重新拉起绺子,报号天狗。”

“坐山好大爷在世时,他喜欢这个报号。记得你说过,天狗,取其天狗吃日之意。”

“唉,那时呀徒有虚名。从今以后,我这个天狗大概真的要吠日吃日啦。”徐德成表明与日本鬼子为敌的态度。

“民间有一习俗,天狗吃进日头,有人便敲铜锣铜盆,吓唬狗把日头吐出来,我想恐怕你吃不消挺。”王顺福清楚日本鬼子不好对付,吃时恐怕不只烫嘴硌牙,或者说你根本就吃不到嘴。

“假如有一天我真的吃了日头,你……”徐德成试探性问道。

“我把铜器物通通藏起来。”王顺福婉转得有些诙谐说。

“哦,”徐德成不难听出弦外之音,问:“这么说,你还愿意作我们的蛐蛐(亲亲)?”

“一如既往。”王顺福吞吞吐吐起来,说,“只是,只是那什么……”

“嗯?”

“日本人把持着满洲国,加强社会治安,对你们清剿力度不断地加大。我不可能像过去那样公开和你们来往,原因是日本人的耳目到处都是,有句话也不知该不该我说。”

“拿我当外人,你就别说。”

“我,我还是不说的好。”

“涉及到我?”徐德成意识到什么,问。

王顺福点点头。

“没关系,你说吧!”

“你大哥。”

“我大哥怎么啦?”徐德成实在不知道长兄怎么啦。

“你真的不知道?”

“说呀,”徐德成心急道,“我大哥到底怎么啦?”

“看样子你不知道,他给日本宪兵队当‘瞩托’,他还把长子送到警局当警察。”王顺福还是把话往回拉一拉,说,“当然,为日本人做事的,也不都是坏人。”

“原来如此。”徐德成惊愕道。

“五天前冯八矬子科长带你家大马车来拉被打死的三个警察,他亲口对我说的。”王顺福讲了消息的来源。

“冯八矬子平白无故当你说这些?”

“他劝说我当‘瞩托’,举了你大哥的例子。”王顺福接下去摇头道,“总之我当不了‘瞩托’,也不能当‘瞩托’,当了我对不起我九泉之下的闺女。”

若干年前,王顺福的闺女小美到铁路旁边去抓蝴蝶,她跟着一只白蝴蝶跑,边跑边说童谣:“蝴蝶蝴蝶落落,给你个板凳坐坐;蝴蝶蝴蝶起起,给你个板凳倚倚。”

日本铁路守备队的枪口瞄准一只蝴蝶,不过不是白色的,三八大盖枪差不多打碎了那只蝴蝶,小美死在铁路路基上,她追赶的蝴蝶飞回来,落在她的眉心间,翅膀两侧有一双明亮的东西凝望蓝天。闯入日本租界地,遭枪杀的不只是王顺福家的小美。

“有烟吗,我抽一袋。”徐德成心里烦躁,想抽烟。

“你看我不会抽烟也就想不起来,忘给你拿烟了。”王顺福踩着板凳从吊板上取把烟,吹了吹上面的灰尘。说,“秋后晾干放这儿,始终没人抽。”

烟叶阴干透了,很脆。徐德成揪了几块烟叶,卷支纸烟,点着。

“烟咋样?”王顺福问。

“挺有劲的。”徐德成贪吸几口,问:“冯八矬子到哪儿拉死尸?”

“有三个警察在我们村南甸子上,据说叫胡子给打死,冯八矬子领人抬到我家场院里,叫我找个人看着别让野狗啥的给啃了……”王顺福说,“哪天他带着你家的大马车拉走的。”

“知道是哪个绺子干的?”徐德成这样问,他想到是二柜草头子领人干的。

“冯八矬子说以后派人调查。”王顺福说。

“场。言说的好,十个手指伸出不一般齐,我哥是我哥,我是我……胡子我是铁当定了。顺福兄,我当胡子的事我大哥还不知道,你替我保密,甭告诉他。”徐德成当晚没走,他睡炕头,王顺福睡炕梢,他们没马上睡着。

窗外的风扬起沙子砸在窗户纸上,嚓啦嚓啦地响。

“听说坐山好被人杀死。”王顺福说。

“是暗杀。”

“凭他的武艺,三两个人到不了他的跟前,暗下手则另当别论。”王顺福问,“凶手逮住没有?”

“没有。”

“他和齐寡妇好像有个孩子,对,是小小子(男孩),她领他到地里打茬(读za音)子,我见过,虎头虎脑的长得很像坐山好。”

“他的儿子嘛。”徐德成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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