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会在凌晨来结束,我疲惫地走上马车赶回家。
直到中午时分我才醒过来,起床后打开窗户一看,只见外面阴云密布、寒风呼啸,再无复前几日的晴空万里——柏林终于回复了它的本性。我连忙关上窗户。
吩咐了仆人,并且再等待了一会儿之后,我坐上餐桌,开始享用午餐。外面寒风呼啸,里面是我孤单一人在享受圣诞节的午餐,这还真是协调啊!我心中不无郁闷地想。
正当我在和食物奋战的时候,一个仆人走了过来,低声报告:“蔡斯勒本先生来拜会您。”曼弗雷德作为我的老友,当然早已经使我的仆人们都记住他了。不过这个老友,还真是会挑时间啊!居然在别人中午吃午饭的时候来拜访!虽然我知道他肯定是故意的,但也没必要这么明目张胆吧……
“好,让他进来吧,顺便吩咐厨房再送一套餐具来。”
“是。”
“海因里希,我的老朋友!你在干什么呢?”曼弗雷德人还没走进来,声音便传了过来。也许是我的客厅太过狭小的缘故吧,他的声音居然显得是那样的高亢和刺耳——是的,一定是客厅太狭小的缘故!错觉,错觉……
片刻之后,他走了进来,一看见我便夸张地大喊:“哦!对不起,海因里希!我真没想到你居然在吃午餐!”
“确实,你绝对没有想到。因为多少年来你总是挑这个时间来,现在肯定是想都不用想了吧?”我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然后指着仆人刚送上来的一套餐具,“坐下吧。”
“哎呀呀!你还真是了解我啊!”被揭露本质的人毫无愧疚地大喇喇坐下,然后恬不知耻地大叫:“我的那份菜呢?”
“你的那份?对不起,没有。如果你想蹭饭,那就来吃这些吧,我尝过的这些。”
“没关系,我不会介意的。”这家伙站起身来,用叉将一根我面前的盘子中被我切过一截的腊肠送入口中。
你这家伙,你不介意我介意啊!
“算了……你这混蛋!”我朝站在旁边的一脸笑意的仆人吩咐,“给这个混蛋再上一份菜!”
“是。”
“这样才对嘛。我可是辛辛苦苦地在这么冷的天里专程赶来陪你的圣诞节的啊……”
“好个鬼!给你上最差的菜!”
“你说什么?!”
…………
过了多时,我们终于将午餐吃完了。酒足饭饱之后,我们坐在各自的椅子上,默默感受着我们彼此都极度缺少又极度渴求的温情。
良久,曼弗雷德突然一字一顿、毫无刚才戏谑神色地问我:“海因里希,听说摄政王准备亲自裁决你和费斯蒂尼伯爵之间的纠纷?”
“是的,至少我也听说如此。”
“可是费斯蒂尼伯爵一直受宫廷的宠信不是吗?据说这几年来每一年都向摄政王妃进献许多贵重的珠宝呢!我担心的是,如果摄政王作出对你不利的裁决那你怎么办?要知道如果法庭判你败诉,你还可以再上诉,可是摄政王,也就是未来的国王作出的裁决,你是无法更改的啊!”
“你已经看出来了啊!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摄政王作出对我不利的裁决我也只能默默接受不是吗?现在我只能企盼摄政王的仁慈了……”
曼弗雷德突然站了起来,低声道:“很抱歉,我的朋友。”
“怎么了?”
“很抱歉我无法帮助你。我没有那些名律师们的口才,无法为你慷慨激昂地辩护;也没有那些大人们的权势,无法为你夺回本就属于你的东西。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受人欺凌!实在是抱歉……”
“你说的这是哪的话!我遭遇的这些事恐怕是上帝对我的考验吧?怎么会怪你呢!况且,即使是摄政王也无法冒着触怒所有贵族的风险来剥夺我的财产权吧!他顶多只会作出一些对费斯蒂尼伯爵较有利的裁决而已。”
“那一样不可容忍!海因里希,其实我还有一个别的办法……”
“什么?”
“据我所知,费斯蒂尼伯爵只有一个儿子,亨利·冯·费斯蒂尼。他也是个浪荡子,我和他有很多机会见面。如果我不断向他挑衅,那么就很可能引发一场决斗……我的剑法和枪法你是知道的吧?到那时,我们倒也可以让可爱的爸爸尝尝失去继承人的滋味!”
我突然感到一阵愤怒,也立刻站了起来,大喊:“曼弗雷德·冯·蔡斯勒本!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一个只知道依靠赤裸裸暴力来报复的科西嘉人?不!虽然假如费斯蒂尼伯爵侵吞了我的财产的话我确实会非常仇恨他,但我决不会用这种方法来报复他!决不!”
曼弗雷德坐了下来,他沉默地看着我,我于是也坐了下来。不知道过了几分钟,他才说话:“这么说,海因里希·冯·莱因哈特其实并不反对让自己的仇人受到惩罚?只是赤裸裸的暴力并不符合这位艺术家的审美观而已,是吗?”
“……我想你可以这么说。”
“那么……,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有什么事需要我的帮助的话,尽管来找我就是了。”
“好的,我会的。”
整个大厅又沉默了,这个话题还真是沉重啊!
又过了好一会,曼弗雷德才又说话:“既然你好像已经心中有数了,那么我们干脆就做点轻松的事吧?”
“比如……?”
“比如,俱乐部?我们过去常去的那个。”
“……好。”
曼弗雷德还真是个乐天派啊!前一刻还在大喊杀人放火,后一刻就……不过这样很好,不是吗?
大约一刻钟后,我们坐在一辆马车中,赶往我们的“俱乐部”。
“我不明白,”曼弗雷德穿着我给他的礼服、手里拿着高筒丝绒礼帽在车厢里动来动去,好像浑身不自在,“为什么我们要穿上这种该死的礼服呢?还要戴这种傻傻的高筒帽!你知道我们像什么吗?像两个银行的小职员!”
“因为我们已经过了二十岁了。曼弗雷德。”
“……是啊,过了二十岁了。”曼弗雷德也安静了。
下午二点四十七分,马车感到我们过去常常去的那家“俱乐部”。
我们的这个“俱乐部”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严格意义上的俱乐部,只是大家都这么叫而已。它无关政治,不谈军事,也对艺术什么的没有兴趣,它只是个游乐场,一个像我们这样的青年们的游乐场而已。
我们刚走进去就遇见了一个了熟人,阿勒克斯·冯·巴登。他看见我们,便过来打招呼:“曼弗雷德,海因里希?你们来了?而且居然打扮成这样!”
曼弗雷德没说话,转头过来看了看我,一副“我早知道是这样”的表情。
我回答:“穿得正式点总没有错吧?毕竟我成年了不是吗?”
“噢,我想我明白了。”阿勒克斯笑笑。
曼弗雷德突然问:“那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和海因里希的那个表妹在一起吗?”
“最高明的战略家既懂得进攻,也会懂得在必要时暂时撤退,这都是为了最后的胜利而采取的手段……”
我们全都大笑起来。
“今天我们玩什么呢?毕竟是圣诞节不是吗?”
“桥牌吧?那玩意儿现在英国可流行了,你们知道怎么玩吗?”
“知道。”我们同时回答。
“好,那我再去叫一个人。”
不一会儿,阿勒克斯便叫了一个中年人来了。四个人坐进了“俱乐部”的一间房间里进行人类历史中和打猎一样古老的运动了。
牌局开始后,我的手风竟然出奇的好,加上我的技术也不错,于是在不断赢牌——说实话,我一直认为桥牌其实不仅仅是一种赌博,还是一种智力游戏,我们普鲁士的学校里要是安了一门桥牌课的话,那对国民的智力素质绝对将有极大的提高。
打了几圈后,那位加入的先生终于提议不打了。于是我们点算结果:我竟然赢了一千多马克!感谢上帝!其余三个人都输了。那个中年人输了最多,大约600马克,他摇了摇头,低声咕哝了一句:“这家伙倒还有一点老头子的遗风!”,然后走了。牌局于是解散。阿勒克斯大约输了几百马克,他倒也没什么表示,反而祝贺我:“海因里希,我不理解居然有人说你是疯子!他真应该来和你打打牌!”
“我想我知道你指的是谁。你不是在追求他的女儿吗?”
“你看到了,我追求的是艾琳娜·冯·费斯蒂尼伯爵小姐,不是她的父亲。很抱歉昨晚我向你提出决斗,人都会犯傻的,不是吗?”
“我怎么会怪你呢?正如你说的那样,人都会冲动的。你能这样说我很高兴,真的。”
“有兴趣明天赏光来我家玩玩吗?”
“不胜荣幸。”
曼弗雷德突然插话:“我也会来。准备好午饭吧!”
阿勒克斯笑了笑,回答:“好,恭候你们的驾临!先告辞了!”
我和曼弗雷德相视而笑,然后也互相道别。
后来几天我都是和朋友们在聚会中度过的,直到1861年1月2日。
1861年1月2日,我们的菲特列四世国王陛下终于不负众望地驾崩了。是的,不负众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