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大道士呢,却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闭着眼睛,像个活死人。倒显得气度不凡了。他身体软软的,头显得非常大,好像整个就是一个头颅,一颤一颤的。我每每瞧见他眯缝着眼皮底下的眼珠。
大家把他端在布团上。他就开始念经。他念着,边上小道士敲着铜镲,跟他的声音配着,很协调,又有点发蒙,很快就让人昏昏欲睡了。好像沉到阴间里,神秘极了。我就去看画师搭纸房子。用竹篾打骨。扎纸绳让它立起来。然后糊上面纸。就要开始画画了。画师用口水把笔尖咂湿,蘸上颜料,就画起来。那房子好大,好漂亮。比我们住的漂亮多了,也比丧家住的漂亮。楼房,前有庭院,后有花园。后门口停着马车,有开车的。有床,家具,电视,组合音响,都这样,这我知道,桌子上还搁着一台手机。还有丫环。有一次,画师画的好像不是丫环,是男的,他特意在他们裤裆上勾了个鼓囊囊的东西。我笑了。他总是这样,画师很流氓,画丫环,就在她们胸脯上很重地勾了两个肥肥的大包,然后冲我笑,咧开沾着五颜六色颜料的嘴。
他们是谁?我问画师。
男丫环。画师说。
我问,怎么会是男丫环?
画师说,小姐是女的啊。
死的是一个大姐姐。画师笑了,笑得很诡秘。我也蒙蒙懂懂笑了。
我忽然发现一个电视不像电视的东西。这是什么?我问。
电脑。画师说。
电脑?我叫,什么是电脑?
嘘!里面的大道士喝了一声。大道士已经念了一节经了,歇着。他仍然闭着眼睛,好像魂还没有回附到他身上似的。
电脑是个什么日怪?我问大道士。谁都怕大道士,就我不怕。
电脑就是电脑。大道士说。
我不明白。
电脑嘛,大道士又说了。电脑就是最现代化的东西,不懂得电脑,就不能跟国际接轨了。
接轨!我叫。我听过这词。可是我还是不懂什么是电脑。
电脑就是,大道士又说了,就是里面什么都有。
什么都有?那不跟电视一样吗?我问。
不一样。大道士说,电视是人家给你了,你才有,电脑是人家不给你,你也可以有。
我心一动。他们就是经常不给我。他们就是木头和铁蛋。他们是我的玩伴。可他们其实不肯跟我玩。就在前天,木头家的大黄狗生了小黄狗,我要摸一下,他不肯。铁蛋要摸他却肯,偷偷带他进去摸了。我求就只摸一下,木头说,你身上死尸味会把小黄熏死的!我哭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只小黄狗吗?又不是电脑。
我等着大道士再跟我讲什么都有的电脑,可是他不说了。他好像在想什么,很无助的样子。他就又念起经来了。可他又念得不安心,眼皮不住地眨着。他的睫毛很黑,很长,他的睫毛暴露了他的不安心。
终于,他停了下来,不念了。这世界上又多了一条光棍了。他忽然说。
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看,她在看你呢!他说。
谁?
她。他眼睛瞟了瞟遗像。大姐姐真的正瞧着我呢。大姐姐的眼睛好大啊。我躲到了左边,那眼睛跟到了左边。我又躲到了右边,她居然还跟着瞧我。大道士看出了我的害怕,他笑了。我也怕呢!他说。
为什么?
你瞧她长得多好看。
好看?我不明白。好看为什么还怕呢?
你看哪,她嘴角多好看。大道士说。
大姐姐的嘴,确实很好看。翘翘的,我听大道士描绘着,好像在笑呢!
我一惊。真的呀,大姐姐在笑呢。
还是处女呢!他又发了个声音,好像在瓮子里说的,我听不清。什么?我叫。
嘘!他又叫,显得很紧张。其实边上什么人也没有,几个小道士已经到外面喝水去了。也没有丧家的人。他们都在外面忙他们的事呢。
可一会儿大道士又说:给你要不?
大姐姐?我问。
大姐姐?他说,噢,是大姐姐,大、姐、姐!他笑了。笑得很古怪。
我还真想要个大姐姐。我没有姐姐。我妈生了我一个,就不生了。我曾经问过妈,妈说:爹说了,这样都活不清楚,还再生?所以我一直不像木头那样有个姐姐。木头从小被姐姐背在背上。我瞧着他骑在姐姐背上,腿一翘一翘的样子,我想那一定非常舒服。
我点头。
给你了,你幸福吗?
幸福。我说。
会怎样幸福呢?大道士又问。
姐姐能背我。我说。
还有呢?他又问。
姐姐会做很多事。我说。我妈就经常唠唠叨叨说没有生个女儿,没有人帮她做事。
嗯,有道理。大道士点头。还有呢?
还有一起玩。
还有呢?
还有......我想不出来了。
就没有想到她会跟你睡觉?
噢,对啦!我妈也常说我晚上睡觉,睡着睡着就会滚到床下去。有大姐姐一块睡,就不会啦。我睡里侧,大姐姐睡外侧。我说,大姐姐还会给我盖被子。
就盖被子啊,大道士叫。不能再有别的吗?
还能有什么呢?我想不出来。我忽然发现他眼里藏着笑。原来他是在设陷阱引诱我。
我臊了起来,不干了。你说嘛!我推。
我怎么知道!他说。你的事......我更相信他是在引诱我说了。你说你说!我说。
你说!他也说。
我们推来推去,谁也不说。我就不理他了。他好像怕我不再理他了似的,就说:你不喜欢抱抱她?
抱?抱一抱?我想。
你就没有想跟她结婚?他又说。
我愣了。结婚?
你知道什么是结婚吗?
我知道。就是非常好的人结婚。我曾经想跟木头结婚,可木头他不愿意跟我结婚,他跟他姐姐好,要跟他姐姐结婚吧?
呵呵,大道士大笑了。你什么都不懂。
我懂。我辩。
你不懂。
我懂!我说,我什么都懂!
好,好,你懂。大道士终于承认了,那结婚了,你可要去跨棺啊。
跨棺?
你就是她的丈夫了,丈夫要从老婆的棺材上跨过去。他说,跨过去,她就是你的了。
可大姐姐不是已经死了吗?我问。
是啊是啊。他叹道,她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了。阴间的人跟阳间的人是不能相见的。
就是见了,也好像隔着层玻璃,伸出手,也摸不到的呢!天隔一方。
我瞧着那么纸房子纸金元宝匣子,也苦恼了。这么多做了半死的东西,死的人怎么拿得到呢?只有烧了它们。简直是残忍。我一直不舍得把他们拿去烧,我想不通,难道做得这么漂亮,就为了拿去烧的吗?
可是不烧,它们就升不了天。残忍是为了它们好。
烧纸房的时候来了。火燃了起来。火的周围围满了人,扎着红腰带,手插着腰,像一群暴徒。所有的人都扎着红带子,血红的。总这样,他们喜欢红色。棺材也是红色的。
他们怎么就那么喜欢血一样的红色呢?
他们瞅着火,眼睛也燃烧起来了。人群一会儿就闪开一个通道,让抬东西的人进来。
抬东西的人凶巴巴,弓步,一抡臂,狠狠把东西投进火里。轰!拍拍巴掌。那些装金元宝的纸匣子,封锁上还写着活人的名字。那些活人的名字被火舌吞了,黑了,成了灰。
一件件东西被投进去,火就烧得更旺了。烧成了灰。黑灰随着烟气升腾起来,腾起一道烟幕,大道士和小和尚们就在烟幕的那一面。他们的身影在烟气中颤动,薄薄的,像蝉翼。他们的影子有点变了形,变得模糊不清,好像浸在水里一样,湿漉漉的。那念经声也变得好像从水里发出来似的,汩汩的。只有铜镲声是偶尔从水里跳出来的雪白飞鱼。
一群暴徒又过来了,搬着纸房。我有点心慌。我还没明白过来,它们已经被投进了火中,顷刻间,屋子坍塌了。
又有一个人端着什么东西走来。我只看见他汗涔涔的脸。他走得很慢,可是当擦过我身边时,动作一个跳跃,变快了起来。我瞧见他抡起了胳膊。我蓦地瞥见了他手里的东西,是电脑!我扑了过去。我要夺。可已经被他抛进火海里了。我赶忙去火里抢。可我感觉被什么拽住了。我听到了大家的惊叫声。我被拉住了。我挣扎着。我要电脑!我要电脑!我听到了火的声音,呼呼的。我瞧见那电脑刚被燃起一角,还有抢救出来的希望。我更拼命挣扎。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居然挣脱开了那手。可是马上就有更多的手拽住了我。他们在喊我爹。他们知道我最怕我爹,可是我不管了。我瞧见自己的手几乎已经够得着电脑了。可这时,我爹一巴掌把我掴了出去。
我再回头,电脑已经不见了。我哇地大哭了起来。
我一直不敢对我爹大哭,被打了,也不敢哭。哭是一种抗拒。可是现在我大哭了起来。我不怕了。我的电脑升天了。我够不着了。它飞得越来越高。有声音,是天外传下来的,我听见了。又好像是大道士的声音。他在念经。我瞧见大道士的嘴。他忽然念得非常大声。好像是为我哭声助威似的。我从来没听到他念得这么大声的,好像在撒野,有点可怕。我听见大姐姐的妈也哭了起来。烧了,烧了,烧个干净!她在叫。大道士的声音就更大声了。他的身影颤得更厉害了,可是他的声音却生成了一道光,他法力的光,一直通到天上去,像一把梯子搭在天堂的门坎上。他在念: 姐姐上天堂,送你一程程,送你一重天,一重为中天,送你两重天,两重为羡天,到了三重天,神仙舞翩跹,神仙来相迎,再上四重天,四重为更天,五重为睟天,六重为廓天,美景无极限,七重为咸天,八重为沈天,终到九成天,富贵到永年...... 5 那一次,我病了。发高烧。我躺在床上,妈摸着我的头,问:想吃什么?
这是我最惬意的时候,我一直希望生病。生病了,妈就特别疼我了,就会问我:想吃什么?你有挑食的特权了。我就会说:想吃饼干。
可是这次,我不想吃饼干。我什么都不想吃。我只想要电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想电脑了。也许是因为它没有了,我就越发想它了。它已经升到九天去了。九天是那么高啊。我够不着。只有那大姐姐够得着。她身穿红袍,夹着一把红伞,到了天堂门口。天堂的门豁地开了,她倏地进去了。她立刻去领了电脑,说不定现在已经在玩了呢!要什么有什么。我的心痒得不行。若是我向她要,她一定不会肯的。换我也不肯。
我说,妈,我也要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