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说真的。她说得那么抱歉,那么痛楚。
难道我们的关系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她无论采取什么手段都要把我推出去。
是不是嫖娼比婚外恋还道德些?也许只因为,这样她可以逃脱干系,做个良家妇女。所以吧,早在两百年前就有人提倡保留妓院,为的是良家妇女不受侵害。也所以吧,这满街有那么多妓女,它们是社会安定家庭稳固的柱石。男人在这里得到了性满足,然后就能平心静气地回去扮演他的家庭角色社会角色了。
不要爱,把爱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责任,一部分是性,把爱转化为性,问题就简单多了。就不会再纠缠她了。她是这么想的。她不是在开玩笑。她是说真的。她的神情是那么抱歉。对不起,她说。看着自己深爱的女人这么痛苦,我感觉自己简直罪孽深重。
难道你就不需要爱?我问她。
她摇头。不要了,不需要。你饶了我吧,让我平静地活着。
平静地活着?是的,所有的人都在平静地活着,我的那些朋友也是这样。他们活得很好。他们不谈情说爱。谈什么情?爱个屁!累不累啊?他们说,要解决,找小姐去呀,做完就算,干脆利索,简简单单,清清爽爽。我要对他们说我和她的事,肯定被他们笑死。
无处诉说。我在QQ上说了一次。对方说:难得你还有激情。是不是性不能解决呀?去嫖呀!
也是这口气。看来娜拉应欣慰吾道不孤。
也许我应该从自己方面找原因,寻找解决。我应该退。我真应该像我身边那些同事学习。以往,在他们乍乍乎乎谈论小姐的时候,我就像一桶自满得不再淌响的水,在一旁静静想着她,独自享受着自己的世界。他们不能理解的。他们做爱像编程,他们不能理解什么是感情。
我们一起去桑拿时,我不找小姐,至多只是找个做正规脚按的。他们说我可能有问题。他们要是知道我却在这里这么苦苦追求,该做何感想?
他们一定会笑,笑我舍易求难,笑我傻。有一次,他们看报上一个婚外恋闹得拼死拼活要离婚的,他们说:现在怎么还有这么傻的人?什么年代了?还离婚?再结婚?哧!
傻,是我们这时代绝对摈弃的,它意味着你被打入另册。这是一个智力的时代。好吧,我不当弃儿。我也可以吃得开的,我什么比不上别人?只不过,这场爱让我变得弱智了,恋爱中的人,智力处在最低下状态。
我去找小姐了。娜拉,是你叫我找的!是你把我逼到这种境地!你会后悔的!
发廊门口一溜坐着小姐,袒胸露乳,她们的肉被红色灯光照得粉粉的,让你想吃。只要你要,她们就给你了,这乳,这腿,这阴道,你拿去用就是了,你不会被拒绝。只要你不想到那该死的爱,事情就这么简单,便捷。不像她,你千辛万苦还不能得到。其实想想千辛万苦都为了什么?实质还不就是这?那些千方百计向女人献殷勤的男人,疲于奔命,其实还不是为了裤裆里的那个东西?看他们兜着那么大的圈子。我曾经有个邻居,操办婚事,被女方这条件那条件苛刻烦了,站弄堂口,戳着自己下身,骂:他妈的,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屌!
我叫了一个小姐。她比娜拉性感。这是肯定的,这是她们的资本。要是纯粹讲肉,比娜拉好的肉多得是。她一进包间就劈哩啪啦脱了起来,一边叮嘱我也快脱。我说,别脱。她很诧异。
是的,不脱怎么能搞呢?可是在我的性幻想里,我还从没有期望过把一个女人脱光了搞的。小姐已经脱光了。她白刷刷像死猪肉的身体让我索然。我叫她重新穿起来。她犹疑地问:你搞不搞?
搞。我回答。
她穿上了。我把她抱住。只是抱着。她搞不懂我怎么了。她站着。我把脸伸过她肩头,贴在她耳鬓上。她没有反应,没有出声。而在娜拉,有一次,在我深夜离开她家,欠身在吻她她额前时,忽然一阵冲动,在她耳鬓磨了一下,她蓦然发出一个不可名状的声音,一种颤栗,一种叹息,发自肺腑的,终于透出来的,带着疲乏。那声音我至今不忘。
可是在这里没有出现。我为什么偏要希望出现呢?
我要小姐发声。她茫然地把头仰后,看着我。我说,你叫。她好像明白了,发出了一声叫。很职业化的,让我失望。我就把手兜到她的衣服底下去,兜住她的乳房,希望以此激发她的感觉。我并不想动她,我对她的身体没有欲望。
可是她叫得仍然没有感觉。
她又把头仰后,看我。如果是娜拉,我相信她这时候是不会睁眼看我的,她的眼睛应该是闭上的,醉了似的,甚至稀哩哗啦全垮了。而小姐不会,她是在工作。
我明白了,我为什么不能舍弃娜拉,就因为不能舍弃她那声音。那声音魂牵梦绕,折磨我,把你的心捣成烂泥。你会为她去献身。这就是爱和嫖的区别吧,就是情人和妓女的区别吧,就是感官和感情的区别吧,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重要的并不因为对方的硬件,而是软件,甚至是不可捉摸的感觉,那声叹息。
我没有再让她叫。可是她好像摸到了路数似的,连声叫了起来。同时她伸手把我的东西抓住,紧密地扯着。我感觉到包皮很痛。我把她推开了。
她说,没关系,没有动,怎么搞得起来?
我说不要了。爱是不能做假的,男人阳痿,女人没有爱液,会痛。也许大家都这么做,可是我不行。因为要爱,所以我不行!我简直想哭。她仍然过来动我,我喊:不要啦!
真的,我不想。如果是娜拉,即使没有碰她,我也会勃起的。这就是吸力吧。吸力?还有人相信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吗?可悲的是我还信着。我还信着爱,我自觉得无比高尚。我摔下小姐,轩昂地走了出来,我听见后面她们在议论:哼,阳痿还这么神气?
大姥姥没了
说没就没了。昨天还在守贞操,今天就没了。
我倒觉得这生命太长了,不知道怎么打发。娜拉却说。
我知道她是指自己。是,假如像她这么折腾的话,这饱受折磨的一生真是太漫长了。
大姥姥熬了她漫长忠贞的一辈子,终于圆满了,圆满得像个艺术品。可是她死前却将这艺术品打破了。
在她死的前一天,她忽然异常清醒,目光晶亮,有神。一个人要死了,她的一生总有不甘,她要挣扎着醒来说话。
大姥姥说了什么?后来我问娜拉。
也没什么,娜拉说。她不想说。
她一定说了什么了!我追问。我从她的神色中看出来了,她在回避。也许因为大姥姥死了,凄凉的缘故吧,她不想失去我。她叹了口气,甩甩手,说,姥姥说,她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
亲人呀,母亲,父亲,兄弟姐妹,亲戚,都是已经死去的人。吓死人了!
毛骨耸然。
还看见了我妈。她说。
哦?
大姥姥说:你妈来了,怎么让她不进来?
可是门口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你妈总是很乖的,很守规矩,跟你一样守规矩。你叫她进来吧!大姥姥又说。娜拉叙述着,眼圈红了。我知道她想母亲了。我喜欢她哭,那是一种到位的情绪,不喜欢她没心没肺。我要撩拨她伤心处。你长得像你妈吧?我故意问。
你怎么知道的?
你别问,是吧?
她点头。
你妈像你姥姥吗?
是。
你姥姥像你大姥姥吗?
是。娜拉说,大姥姥说,她当时就想给姥姥取名叫娜拉。
娜拉?
嗯。可当时她不敢,大姥爷在呐,根本轮不到由她来取名字。
这个鸦片鬼!害了我一生。大姥姥忽然叫,伸出手臂,枯柴似的,好像要扇对方耳光似的。
扇?
好像我大姥爷就在边上。娜拉说。大姥姥叫着:我不怕你!我现在不怕你了!我要告诉你,其实我的名字叫娜拉,你叫我的不是我真名字,你叫我,我从来没有应过你。你不觉得吗?我叫娜拉!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自己叫自己。
这是真的吗?
不知道。娜拉说。
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也没什么啦,娜拉说,一个老故事。
什么故事?说吧!
大姥姥刚结婚时爱过一个学生,那学生带着剧团来镇里演出,演《玩偶之家》。
《玩偶之家》?我叫,娜拉!
时光猝然缩短了,重叠了,一个多世纪前的,现在的。然后呢?我问。
大姥姥看哭了。娜拉说,一直哭到戏演完,她去后台,那个学生看见她哭,就给她一块手帕,让她擦眼泪,还安慰她吧,她就决定跟那学生走了。
居然!走了吗?我问,急切地。我渴望她走。我渴望把一切旧道德旧秩序砸烂。因为它们不合理,就应该砸烂。就这么简单。
没有。娜拉说。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没有钱呀,靠什么养活?
噢,钱!我颓然了。我记起了鲁迅,娜拉出走以后怎么办?涓生和子君。感触忽然连成线了。你应该把这写下来!我对她说。
她摇头:写不出来。
为什么?
写不出来就是写不出来。
我看你是不想写!我说,你们这些作家,为什么总是写花花草草,风花雪月,逃避问题?难道是因为你现在富了吗?就不屑于去写这些事?难道你们觉得现在不存在这些问题了?
不是这问题。她辩。
怎么不是这问题?这问题大姥姥都看出来了,而你却还在回避。所以你一直说没什么,不重要。什么是重要?过去没有经济独立,现在有了,而你还走不出来!
不是这个问题!她又说。
就是!就是这问题。我叫,我火了,想起这些日子我所受的折磨,我真想掐死她。你看看,你看看,从你大姥姥,到你,一百多年的,时代好像没有进步!哈,对了,海茂,海尔茂,简直绝了!那个娜拉的丈夫是海尔茂,这个娜拉的丈夫叫海茂。上帝有眼!有这么巧的事!我叫。
你看你看,她反唇相讥。你高兴了吧?你找到切入角了吧?你也可以去编个老套的故事了吧?一个不幸婚姻的故事,妇女解放的故事,悲剧,应该把它写成悲剧。
你以为我就不会写吗?
你会写!她说,因为你头脑简单。她笑了起来,你可真是学科学的。
学科学怎么了?我说,科学让人懂得真理!
你懂得真理,她说,我不懂。
科学给人力量!我说,我明白了,为什么现在作家没有写出过去那样有力量的作品了。
是,我承认。她说,我没有力量,我掌握不了真理,我不是易卜生那时代的作家,他们相信真理掌握在自己手上,他们能够把握这世界,他们想得很清楚,他们就获得了文字的支持。而我却不行。那个娜拉觉得她对自己有责任,神圣的责任,“人”的责任。可是“人”呢?现在“人”在哪里?已经解体了,已经全是欲望了,成了气体。你怎么不想到要是大姥姥不被束缚她成为大姥姥吗?是我庸俗,不错,我无能、我混乱、我没有勇气好了吧? 你有勇气你娶我呀!你保证我的后半生,你能吗?
还是这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