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悔我们为什么要想去旅游。假如没这劳什子念头,我们还能浑浑噩噩混着。虽然很多时候她让我很无奈,一种不到位感,包括她一直不肯跟我有肉体关系。到了肉体融合才能最到位。我曾经这么跟她说。
那是你们男人的想法。她说。
难道你们就真不需要?难道你是性冷淡?
她说性不是太重要,归宿感更重要,如果能给她归宿,她可以不要性,这本来就不是很强烈的东西。所以很多女人会那么安心地做贤妻良母,而不觉得自己性上有什么欠缺。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可怕。她说。
男人生性野狗,女人则是家猫。也许吧。可她难道就真不想吗?她为什么喜欢咬我?不让吻,可是有一次她让我吻她的额。半夜我要走了,她躺到床上去,让我吻她的额头,说晚安,晚安!我说。她眯地一笑,嗯,点头,像乖孩子。BYE!她说。然后我关了灯,离去。听着你清脆的关门声,有一种家的感觉,真好!过后她说。
家的感觉?作家的说法就是特别。那是她刻意设计的梦幻场景。
现在她不理我了。她家的门紧闭。我敲门,她不开。我找到一个能看到她卧室兼书房的角度。她在写作。她一直这么写着。她不会写昏过去?曾经我问她,她说,昏倒不是问题,应该是“疯”,写疯过去。
写作是一种残酷的审视,文字是逼人的,没有思索清楚的东西是形不成文字的。她说,就像你的数码程序,错一个码都不行。是吧,怪不得很多作家诗人是疯子。那么她怎么就不会想到自己生活的可悲?怎么不疯?
我打电话给她。她接了。可是又挂了,把话筒放一旁。我又打她手机,她看了来电显示,掐了,从此关机。
我去敲门。不开。门上有猫眼。她把自己跟外界隔绝了,难道她就不需要人家?我忽然希望她出个什么事。我这么想真是对不起她。
她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写着,写着,我不得不佩服女人的忍耐,男人痛苦了要去喝酒,去撒野,女人却能平平静静,一点事没有似的。我怀疑那不是女人善于忍耐,而是善于遮蔽。不去想它呗!她不是说吗?
夜深了,她仍坐在那里写着。仍不接我的电话。那门也仍关得死死的。更糟糕的是,我的假期一天天临近了,如果不预定旅程,她即使同意去,我们也去不成了。
一天,那门打开了,一个穿白大褂的被她迎了进去。待我跑过去,那门又关了。
好像她大姥姥生病了。什么病?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这可不是可以掉以轻心的。医生在给她大姥姥检查着什么,她在忙里忙外,我发现,他们家多了一个人,一个男人。
白大褂走了,我又打电话给她。通了,也许她以为是医生。我问:大姥姥病了?
她说,是。
什么病?
老年病。她说。她的语气很冷静,好像接线员。就这样吧,她说。就挂了。
不容我多说一句。我又打给她,她说,你别再打了,他回来了。
哦,那男人就是她丈夫。衣冠楚楚,很商务。大姥姥病了,她当然要把他召回来。我第一次看见她丈夫。我们交往这么久,她从来没有把他的照片给我看。有时候我会寻思:她的丈夫是什么样的?既是老板,可能有点脑满肠肥吧?果然是。我还猜想他没心肝,资本家嘛,唯利是图。但是我错了。他不仅回来了,而且还给她带了一台最新款式的手机。她后来告诉了我。他从不拒绝她的物质要求,要多少给多少,很大方。这其实也很好理解,稳住后方嘛,何况他又那么有钱。说不定他给别的女人更干脆呢,还说不定,他是为了补偿。
匆忙回来,还记着给她买最新款式手机,这工夫可真练足了。她很满足,把手机挂在胸口上,一磕一磕她的胸脯。她就这样带着她丈夫出来了。
他们上了出租车,我跟着他们。出租车停了下来。他出来了,大模大样地就走掉了,看得出来他是坐惯了有司机开的小车的。她连忙出来去追他。她把手插进他的臂弯,可是很快就脱出来了,他走得太自我。她只得抢前几步,又去勾他。
她在他的边上,显得小鸟依人。她做出很幸福的样子。女人需要这种幸福感,归的感觉,她要让人家看到她有丈夫。可是她其实走得跌跌撞撞。她拽着他,她像他的累赘。
她拉他逛百货。我也陪她逛过百货,买东西。只是她不可能这么挂着我的胳膊。但是服务员还是把我们当做一对了。她喜欢逛花团锦簇的床上用品柜,特别温馨,特别有家的感觉。想象着把这一切装点到自己家里,该多么好!但她说话经常会穿帮,一不小心就说“我家的”,而不是“我们家的”。她始终没有说“我们家的”。
现在她也带他去逛床上用品柜。她一定很顺溜说着“我们家的”吧?她不停地跟他说着什么,他听着,没有表情。后来她把胸口上的手机托起来,好像把话题引到了那他买的新手机上,他才笑了一下,但也是笑得懒洋洋的,含义模棱。
她难道就不觉得无趣?
他们回家时,她又拿手去牵他的手。这可是个好办法,因为手臂的伸缩性,他的手就没那么容易脱掉了,而且又被她搭着钩。她的手指搭着他的手指,还摇荡了起来,像一对甜甜蜜蜜的小情侣。牵手,牵手。但是只要你细心看,这摇晃的动力完全只在她这边,他只是随着她动。她的幅度大,他的幅度小,甚至只是一种小摆动。有一次脱钩了,他的手立刻就垂了下去。她连忙又去寻找他的手,抓,抓,抓,终于又抓到了,又荡啊荡。
她为什么偏要这么做呢?那勿宁是在表演,表演爱。她当然不知道我在看,她至少是表演给自己看。也许她想以此告诫自己:我是有丈夫的女人了。甚至她所以把他召回来,主要也是因为这。大姥姥的病似乎还没有到了非要把他召回来的地步。
他们走进了他们的家,门关了。拉上窗帘,关灯。我蓦然一个揪心。他们接着要干什么了?谁都知道要干什么了。他回来了,她是他的妻子,她理所当然要接受他。强奸?当然也未必是。我想象他上了床,她也上了床,然后他开始动她。她被动时是什么样?她感觉这是应该了?符合道德了?但是跟没有感情的人做爱,道德吗?
她配合他。有酥麻的感觉吗?这个男人是她的丈夫,这个给她幸福的男人就是合法者,归了,归了……
她欣慰地闭上了眼睛。我不能想了。现在已经做到什么程序了?他已经进入她了吧?我简直要冲进去。
可是我能进去吗?我是什么人?我只能站在她家外面,这黑暗中,我只是个隐身人,只能在她丈夫在的时候遁形,我只是个梁上君子……
突然,唰!那窗帘拉开了。我大吃一惊,慌忙缩到更黑暗中。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口。从身材看,不可能是她。那是她的丈夫。衣裳平整,动作慵懒,他在窗口抽烟。我忽然哑然失笑了,唉——他们怎么可能做呢?他们是老夫老妻了,会有什么兴趣?而她,对他没感情,又怎么可能有快感呢?
她把他召回来是个失策。
反而把自己的路堵死了。
他要走了。她对他说:我要去北京。
他说:去北京干什么啊?
看你啊,她说。
不是刚看的吗?他回答。
她无言了。为什么不能再看?人家想你嘛!她想说。但是她说得出来吗?再说,说出来了再得到,有意思吗?
你也得让我有个探亲的地方,也得让人家觉得我有丈夫!最后她说,怨恨地。
他怎么说?我问她。
他说他很忙,她回答。她不再说话了。他走后她又打电话给我。我知道她是郁闷了。
男人总是说忙,忙是推脱的最好借口。我说。
也许他真的忙呢,她说,一个公司,事情当然会很多。
我真恨她又回到为他辩护上来。那只是她自己不愿意承认,她自己在骗自己。得了吧!我说,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看出来什么?她问,很慌张地。好像害怕什么被我发现了似的。
我忽然生出一丝残忍:你去了人家怎么方便嘛!
你什么意思嘛!她说。
就是这个意思,我说,人家在北京有人了,你去,不是妨碍人家吗?
你胡说什么呀!她叫道,你这个人嘴里就没有好话,真恶毒!
不是我恶毒,是现实残酷!我说。
什么现实?她反问,你看见了?
我确实没看见。
没看见的东西你怎么知道了?胡说八道!她大声反驳道,仿佛是要用这声音赶走我这诅咒。
你怎么就肯定我是乱说?我也说。虽然我没有证据证明她丈夫在北京就是有女人了,我并没有错,有几个老板、富人不包二奶的?这世界上有不好色的男人吗?普遍原理。
你怎么知道他就有?她说。
你怎么知道就没有?你怎么知道他就对你还有感觉?
她不说话。
我再告诉你个基本原理吧。我说,男人就好像火力发电厂,它需要刺激源,可是单个的刺激源会使敏感度下降,输出电阻过大,直到疲劳了。这时候就需要新的能源,也就是新的刺激源,像太阳能呀,核能呀这样新鲜东西……
唉呀你别跟我摆谱啦,我是科学盲,从中学起,理科就不及格!她叫,我没时间跟你胡搅蛮缠,你别再烦我了!我忙死啦,累死啦!
她又说累。忙?她也忙!是不是她和他丈夫两个都忙,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她有什么忙?整天在家里,就是写作,也不至于老写吧?我还要上班,还有那么多实际工作要做。她说你懂什么?我这是没开始没结束,没完没了,醒着都在想,睡了也做噩梦,你怎么能理解这没日没夜的忙,累!
你以为就你们男人会累,女人就不会累!她忽然又说。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她嘤嘤哭了起来。是不是她已经察觉到她丈夫什么了?现可在这世界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呢?只有你没有想到的,没有不会发生的。也许她还已经掌握到证据了。只是她没有捅明。这种事,去捅明干什么呢?哪方去捅明了,哪方就被动。可是她为什么也不对我说呢?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什么就说嘛,只哭不说,算什么呢?
你让我安静一下,好吗?最后她说。挂了电话。
直到第二天她无声无息。我再打电话,她不接。又这样!我去她家。她开门了,头发披散,眼睛红肿,看样子,已经很久没洗脸了。她穿着睡衣,皱巴巴,零乱,像个零落风尘的妓女。我们找个地方吧,她说。
好啊!我说。
现在。
现在?
找个没人的地方,她说,我想叫。
我也想。谁不想呢?我们总是被各种各样的眼睛盯着,压制着。你已经有了固定的身份了,固定的角色,无论你做什么,都要考虑跟你的角色合不合适。你得核算一下成本。我们是文明的现代人,衣冠楚楚,像被套上一个模子。我们住的是装修得好好的房子,进要脱鞋,大小便应该上卫生间对准便器拉,有痰应该到特定的地方吐,公众地方不能抽烟。我们是父母的儿女,长辈的晚辈,在她,还是人家的妻子,将来还要做孩子的母亲,怎么敢造次?
那晚上我们喝了酒,到郊外,一个没人的地方,嚎叫。我没有想到她的声音会那么尖,好像不是她发出来的。我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