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变得关心起新闻来了。我本来从不看新闻节目,本市的更不看。新闻全他妈的假,越是近,越显得假。可我忽然变得关心起新闻来了,一听电视上本市新闻节目的片头曲,就会跳起来。可我又不敢在家里看,我甚至不敢在熟悉地方看。我跑得远远的,到离我家几条街的一家小卖店,那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店前总是围满了民工。我就躲在他们中间偷偷看。
我希望看到抢银行案件报道。
可是没有。一连几天都没有。
我这才发觉自己可笑了,居然相信了他这样人的话。我简直愚蠢得可以!这样的人,他妈的!
可一星期后,他妈的他又来了。仍然开着"凌志",仍然铿铿掂着车钥匙。而且还带上了她。一见她,我就更觉屈辱起来。我忽然觉得他就是带她来看我的愚蠢的。他们一定在一起笑过我了。我对他们的笑容充满了警惕。
可是她却没有笑容。她阴着脸问我,他那天是不是跟你一起谈生意了?
什么?谈生意!我叫。突然瞧见他在朝我使眼色,打暗号。是。我答。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答,要跟他合着撒谎,好像那暗号太诡秘,有非常强的磁力,我从没遇到过。
他就咯咯笑了起来,像被硌了胳肢窝一样。
你也骗我!她说,你们,狼狈为奸!
我忽然也笑了起来。
谈生意也不行!她耍赖地叫了起来,反正不许离开我!
不做生意,怎么赚钱?他说,忽然理直气壮起来。他说“做生意”,让我想起他说的"偷"和"抢",我更笑了。可他却已经不笑了。他很认真起来。他居然认真了起来,让我吃惊。没有钱,你吃什么?穿什么?还有什么屁车开?还结什么屁婚!他越说越激动,好像受了极大刺激,好像就要发疯。我忽然伸手去抚摸他的背,调解了起来。我还居然当起了调解人,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可他被我抚摸,却好像被我怂恿了,越加耍泼了。你们女的懂什么?就知道吃、穿、花!我也最好这样,当个女的,天天让人陪,什么也不要管!谁叫我是男的?谁叫我是男的!
他噔噔噔就往外走。我猛地心头一紧,跟了出去。我觉得他是要去死,他要去自杀!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要去自杀。我赶上他,抓住他的胳膊。他挣脱着。我死死抓着。好像我们不是情敌,而是难兄难弟!活着这么难!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他诉说。我理解地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我们总是亏,谁叫我们是男的呢!我突然说。好像要去自杀的不只是他,还有我。
你不知道,上星期一笔大生意,就是被她岔掉了!他突然说。
我一跳。难道就是他所说的抢银行的"生意"?
真的?我叫。她出来了。我瞪着她,简直有点怒不可遏。好像她岔掉的不只是他的生意,也有我的生意。车发动时,我忽然从车窗探进头去。那生意......现在怎么办?我问。
他一抬头。只能下星期再......我眼尾瞥见她莫明其妙地瞅着我。我稳稳收出头来,没理睬她。
小心点!我捏了捏他的肩膀。
5果然,有了抢银行案件——一家储蓄所,通向柜台内的铁门大开,摄像机镜头猛撞进去,里面一片狼藉。操他妈好大胆!椅子倒翻在地,几条粗砺的蹭痕自内而外,拖出来,地上丢着几张纸......大家全睁大眼睛,看着。那家小卖店前黑压压挤满了人,鸦雀无声。
【播音员】......建设银行桥西分行增强防范意识,加强安全管理,取得了显著成效......我简直不能相信!
我马上跑到那家储蓄所。那储蓄所正常营业着,柜台内,营业员面色平静。没有人。地上一张纸片也没有,干干净净。可干净得叫人不自然,白得像刚粉刷的墙,分明是刚用扫帚扫过的,可见这之前发生了什么!我明白了。新闻总他妈的报喜不报灾,新闻上夸的,说明这事现实中非常少;新闻上批评的,说明这事多成灾了。现在新闻又巧妙地将坏事变成好事,将洪灾变成抗洪救灾,将银行被抢变成加强安全措施......我笑了起来。当然要这么说,不然拿那么多关注的眼睛怎么办?人们偏他妈的特别关注这类事件。他们会怎么想?那些聚在小卖店前的眼睛,那眼睛后面的脑子会怎么想?他们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拍着腿上的蚊子,他们撑着疲乏的身体,来看,来看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抢银行!操他妈好大胆!他们看到大把钞票被搜出、被缴获的镜头,总要发出一阵惊叹。他们惊叹什么?他们被刺激了!他们骂。他们骂,是因为他们自己不能得到。人们骂偷,骂抢,骂贪桩枉法,骂腐败,是因为他们自己不能偷、抢,不能贪桩枉法,不能腐败。大家都在恨,大家都在想,大家都在内模仿!
我再见到他时,他果然不一样了,已经不再是"凌志",而是"奔驰"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换成"奔驰"?好像没"奔驰"就不能做他的"生意"似的。到手的钱买什么不好?我有点替他吝啬。他邀我上车,他说要带去我飞车。我还没反对,或者说我反对不出来,他就一踩油门,飞了起来。"奔驰"可真奔驰!我赶忙抓紧车窗框,我觉得是抓着自己虚弱的命。我从来胆小,害怕飞,从没想过飞。中学时有一次班会,大家谈理想,《我的理想》,大家这个说要当球星、影星、歌星,那个说要当企业家,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思想大飞,像喷汽式飞机,放个屁就飞。轮到我了,我一个屁也放不出来。全班就哈哈大笑起来。她也笑了。我明白了,就是那一次她看不起我了,我是个飞不起来的笨鸭。这是一个最不要笨的时代,嘴皮不破只管吹,飞机不掉只管飞。所以大家都在吹所以大家都在飞这就是飞速发展这就是腾飞!他飞,还轻松哼着曲子。我一飞,才他妈的发现飞的感觉其实就是感觉不到自己在飞。好车跟差车的区别就在飞得起来飞不起来。好男人和笨男人就是看你能不能带她飞!我明白了,可惜太迟了。
她好了吧?我忽然问他。
好了!有“奔驰”,当然好了!他答。
你带她飞,她怕不怕?
怕?他说,那就......让她胳膊从我腋下穿过去,夹住,像板夹一样。
他嘿嘿笑了起来。我也嘿嘿笑了起来。我们一起大笑了起来。
下次行动什么时候?分手时,我突然问他。
什么?他说。
你他妈别跟我装死!我骂,捶了他一下。
他嘻嘻笑了起来。要国庆了吧?
国庆?我几乎叫了起来,今年50大庆,可有阅兵!
是呀,又怎么了?
到处都在警戒......我知道。我还知道东长安工商行那地方最戒备森严。他说,笑了一笑。
我直奔东长安,工商行。
那里非常挤,人挤人。进银行的都是有钱的人,或是存,或是取,一叠叠钞票哗啦啦在他们手上点呀。我才记起这是发过节费的时候。我要是有工作,也会有过节费发,也可以进银行,钞票,哗啦啦......我瞧见一个高高瘦瘦男的哗啦啦点着钞票。他把钞票放进了手提包里,出去了。我忽然发现一个矮矮胖胖的家伙也随即跟了出去。他是谁?我认识。我想朝他笑。可他好像没瞧见。他跟了出去。那高高瘦瘦的骑上了一辆摩托车。他就也发动车,"奔驰"。不,不是"奔驰",也是摩托,"本田250"!他是准备好了用摩托的,他早准备了一辆大排量摩托,尾随而去。然后,到了僻静处,一撞,然后就,抢!不,他没有下来抢。他不用自己下来抢。他有同伙。那同伙跳下,就抢,然后,飞车而去。可是那瘦子的手却抓得紧紧的,抓住那个包,手指头都要掰断了!那包里有多少钱?到底有多少钱?刚才我不是看到了吗?撑破了也就几千元。可他抓得紧紧的,揪也揪不脱,掰也掰不脱!他妈没见过大钱了!还好他没瞧见我朝他笑了。
又有钱出来了。这下是装在硬硬的铁匣里。两个身穿浅蓝色银行工作服的女营业员一边一个抬着它,向运钞车走去。她们身肢好像被沉甸甸硕果压弯了的树丫。铁匣子这么小。压缩饼干。我突然记起他说的这个比喻,我觉得这比喻十分妙。
两个荷枪实弹的护卫站在那里。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的脸被掩在铁盔下。他们一定在盯着路。路很长,两个营业员抬着,路边满是忽啦啦的眼睛,瞧着她们。她们就故作姿态地扭着腰肢,简直在表演。路边人全都伫足凝视。这是一个仪式,一场阅兵式,凝重、庄严、无声。
铁匣子被放到了运钞车上。然后,关门,走了。
尘埃落定。街上灯亮起来了。
每当华灯初上,我就特别惶惑。天还没黑下去,灯已经亮了起来,天光下的灯光黄黄的刺得人眼睛发辣。地上嗡地冒出更多人、车,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冒出来似的。他们个个都那么有钱,花起来,花起来,好像这钱都是从哪里抢来的。我不知道这地方在哪里?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不愿回家去,家徒四壁。我在街头站着,瞧着。一个秃头男人搂着一个女的腰在走,那腰肢好像那抬黑匣子女营业员的腰肢。那男的不停打着手机,好像他妈的非常成功。一个酒家保安向我走了过来,像猎狗一样嗅了嗅我,又走开。一张焦灼等人的脸。对面的麦当劳落地窗上,一家三口,大口大口地啃着,吃着,女主人一会儿一会儿就用她那又长又白的手将桌上吐出的垃圾拢一下,一串车灯在她的动作中流曳旋转......叭!突然,一声喇叭在我身后鸣响。一回头,是一辆小车,虎视眈眈,张着血盆大口,冲着我。
我知道它要怎样,可我没有动,不让开。它就又叭了一声。车挡风玻璃后渐渐现出一个人影来了,他也在打手机。他好像并不专门关注我,继续打他的手机,还哈哈笑了一下。什么事对他这么重要?使他这么开心?一定是抢到什么了,说不定,就是刚才那辆运钞车,他得手了!他们在手机里密谋,分赃。我就更不让了。我不但不让,还故意悠闲地抬头看着天。他终于一合手机,头钻出车窗朝我做手势。我还是不动。他就火了,冲我大吆喝了起来,好像他是只老虎。我是个历来顺受的人,从来怯弱的人,只要谁向我瞪一眼,我都会吓得像猫一样躲起来。可现在我变得不怕了,猫变成了老虎,连我自己都有点吃惊,我居然跟人对抗起来了。我觉得自己的脚在打颤。我的后面马上堵成了一团,像一团乱麻,是我制造的乱麻,我自己看了都害怕。叭叭声响成一片。但我仍然不动,抗拒着,好像只是为了固执。
终于,那人从车内跳了出来。有好几个人也从他们车内跳了出来。你这人怎么这样!挡了道,还不让开!你!妨碍交通,破坏秩序!你他妈破坏秩序!要大家都像你这样还不乱了!哼!乱了?我笑了起来。什么乱了?要不乱,你们有车子有房子有女人?你们这一切还不都是乱中偷来的抢来的?他,刚才你还在手机里密谋呢!你们可以乱了,就不要别人乱了?就让你们乱?就让我们该死守秩序,遵纪守法!你说一个人要遵纪守法,对,没错,可是大家都在干,大家都是贼,大家都在乱来!你说一个人损公肥私要受谴责,可人家还在侵吞国家巨财呢!大虫放过了,小虫被网住了,傻瓜被镇得老老实实,凭什么我要当傻瓜,要当秩序垫脚石,要当牺牲品!我就是不要!不要!我要让你们急,让你们气!气!我想气他们,可我自己眼泪却被气出来了。我想哭!我一拍那车头:你有小车,就可以撞我了?撞吧,撞吧!把我撞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