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冷暗的石洞中,一个蓬头垢面看不清年岁的人拖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地出了石室,怀里抱着缺了一片的木碗,向外面走去。
这人走到石壁上插着的火把下,火光一映,可不正是苏长生?只是如今浑身腥臭,脸上手上尽是裂口,黑糊糊一片,衣服破破烂烂,头发更似野草一般,又哪里还有往日的潇洒飘逸?
那日苏长生被马贼擒住,虽心知不妙,但毕竟年少,只是听说马贼凶残,从未见过,有些担心,也不如何惶恐。
这些马贼尽走山间小路,人迹荒芜之处,行了近半月,才来到此地。路上偶也遇见些散乱零星的村庄猎户,全是杀了干净,将苏长生看得呕吐不止,落泪无数——这才明白马贼的恶毒,远非自己所能想,人究竟多可怕,远非他这只读过书,受尽董府上下宠爱的少年郎所能料。心里更替自己担忧,就连夜里睡觉,也是噩梦连连。
日子长了,苏长生对这群马贼更是怕的厉害,给人瞪一眼,腿就不停打颤,脑袋一阵阵晕眩——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又哪里受得了这般惊吓。
苏长生暗地里也不知哭过多少回,落下多少泪,连心里的玉儿姐也抛在脑后,如今哪怕到华清府做个龟儿子也是心甘。只是只能想想罢了,眼下后悔也晚了。
初来时被他暗地寻得机会,跑了两次,都被抓了回来,一顿好打,尤其第二次打得苏长生死去活来,生生晕过去三回,在石屋里一个多月起不来,一条腿也被打残,现下也没好。身上伤疤更是一处连着一处,一块好肉也无。
每日里都有各路马贼带来不少财货,向这里集中,苏长生日日清点,有心寻些剧毒之物,只可惜药材里,不是山参灵芝便是麝香虎骨,连燕窝也有不少,毒物却一样没见。
天越来越冷,这几日又是新年,想起家人还有董府诸人,眼泪更是大雨一般落下。
如往常般将剩下的冰凉稀粥就着菜汤喝了,肚中才感到好受些,小心的找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双臂抱腿,将头埋在臂弯里,装作睡觉,偷偷听几个头领说话。
苏长生坐的地方不近不远,若在平地只怕什么都听不到,在这山洞里正好听的明白,又不惹眼,这也是他试了好多次才寻到的位置。
只听二头领“气死诸葛”楚天齐问道:“大哥,咱们兄弟也快聚齐,是不是该联系那东家杨太爷了?”话虽如此,语气里却全是不甘与担心。
那大头领“开山手”梁易虎也不答话,从怀中摸出一只荷包来,见众人都咽了咽口水,笑着从里面摸出一只碧绿通透山核大小的圆珠子,引得众人两眼放光。
梁易虎看了看手里的珠子,啧啧赞道:“长生珠,好!好啊!”
又哼了声:“你道我真不知道那杨三财不过是计无谋养的一条狗?”见楚天齐张口欲言,摆摆手,道:“旁人送他计无谋个‘金算盘’,那不过是因为他有个做青州偏将的弟弟,他倒真以为自己计谋有多出彩。”
除了楚天齐,众人都不解的望着他。
梁易虎哼道:“我呸!五百两黄金就想要咱们兄弟的命吗?哪有那般好事?他倒打的好主意,使钱买咱们劫下贡品,什么钱货两清,当我不知道,怕早已安排好天罗地网等着咱们钻,到时他可进可退,说不定还能送他弟弟个大功勋。”
“他却小看了我,此时怕那人称‘铁面’的霍灿也该动手了,哼哼,五百两黄金换个长生珠,倒是不亏。”
那三当家“追云摘星”吕千手哈哈笑道:“换得好,换得好,几个兄弟本就舍不得,只是咱们向来重规矩,收了订金那就要办事,如此一来正好,既是他不仁在先,咱们兄弟自然不必客气,早早回了天山当咱们的土皇帝去!不过,大哥,往日他们说你有勇无谋可真真是瞎了眼,我看不比二哥差嘛!”
楚天齐忙连连谦逊,身上禁不住一凉:自己往日是不是太过得意忘形?原以为大当家便似那老四,谁想他心机竟也这般深沉似海,瞒着诸兄弟做下这许多事。
梁易虎又道:“想必这些时日,你们也知道这长生珠的妙处了,咱们回天山,不消几年,一统天山不在话下,到时将天山下的元国国主拉下王庭,换上咱们来玩玩,想必也不算难,日后若能将这天下大一统,开天下人之先,那可就真的万古流芳了,哈哈!”
四当家“吊眼虎”袁庆吉瞪着眼珠子吵道:“原来大哥志向这般远大,老虎我那是……那是……那个他奶奶的多有不及了,不过这长生珠可真是好东西,区区半年,我的狮虎劲竟已精进三倍有余,来日横扫天下,愿掌大哥先锋印!”
众人都暗笑:你这老四明明粗坯一个,偏还喜欢装斯文。
梁易虎又皱眉道:“再等三日,老八若还不回来,咱们就先走,老八死硬的性子,便是被抓也绝不会卖了咱们,只是算算时日,月前就该回来了。”
众人都皱眉,担上了心。
苏长生听见他们说要走,心中一慌,那几个头领提都不提自己,想来到时必被灭口了——杀自己不比杀只鸡难。只是一时又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内心焦灼无比。
正自心急,洞外传来一声大笑:“玄成道友,这翠华山处处风景怡人,惹人流连,正巧前面有处山洞,天色已暗,不如咱们烤几只山鸡,在此将息一晚,明日再细看这翠华风光雪景?”
苏长生心里一喜,抬头见几个头领对了对眼神,脸上神色皆是一狠,又不禁有些担心:“也不知外面几人功夫如何,别是枉自送了性命。”
又有一个声音接到:“段道友言之有理,我已饿了多时了。”
这外面两名道人,一个自称玄成子,一个自称段石,皆是外出游历弟子。
苏长生心里怦怦直跳:机会只有这一次,与其等死,不如搏上一搏,想来这两个道士功夫即便比不上那恶道,也总不会太差罢。
想到这里,不由起身从怀里摸出一叠纸张,向大头领走去。
那大头领挥了挥手,众马贼眨眼间已爬起身来,刀剑出鞘,按着方位一一站定,速度极快,一丝声息也无,似演练过多次一般,迅疾有素。
外面声音又道:“说起来咱们相识半年,却连道兄师从来历也不知晓,再过几日我便要回山了,也不知……”
后一个声音笑道:“若是有缘,来日自能相见,若……”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又闻两声叹息,外面一时静了下去。
苏长生拖着一条腿走到梁易虎跟前,双手不住颤抖,勉力将手中的纸页呈给他,嘴里低声道:“大,大当家,这是,这是这几日的清单。”身上不住打颤。
梁易虎瞪眼看了看他,手一摆,让他回去。
苏长生装作不明白的样子,兀自不解望着他,梁易虎心下一躁,举起手里开山刀比了下,苏长生这才一副心惊胆战,恍然领悟的样子,慢慢向后退去,却是朝着洞口方向。
梁易虎一皱眉,哪还不明白他想跑,一刀劈了过去,苏长生转过身子,兔子一般,连滚带爬的向洞口冲去,嘴里连声呼喊道:“救命!”又哪里还有瘸腿的样子。
群贼哗然,外面也是一声喝斥:“这小子,坏了我好好一场谋划。”
旁边一个声音笑道:“不过些土鸡瓦狗,段道友不必心急。”
那段石道人笑道:“也是,便由我来拨这头筹罢。”
苏长生连滚带爬的出了洞,直向山下跑去,迎面走过来一个衣带飘飘的年轻道士,也不看他,手提长剑杀入洞内,后面一个年纪不过二十,相貌英俊,面带微笑的道士冲他点点头,也跟着进了山洞。
待两人进了山洞,苏长生又折回来趴在洞口探头往里面看。
只见两名道士长剑挥开,寒光四射,如狼入羊群,切瓜剁菜,竟无人是一合之敌,苏长生心下解恨,大呼痛快,恨不得将道人换了自己,好报往日的欺辱。
群贼心下虽怕,只是此时无路可逃,皆拼了性命。
不过片刻,洞中只剩寥寥几人,眼看几人也要送了性命,梁易虎神色一狠,从怀里摸出一只玉颈瓶来,瓶子不过中指长短,通体雪白,流光溢转,启了瓶盖,用力一挥,一片毒水袭向两人。
苏长生正看得开心,见梁易虎又洒出毒水,心想到了这般境地才使的压箱底手段,怕是有扭转乾坤之能的撒手锏了,不免担心,忙叫道:“小心!”,又回头看准了下山路,准备撒腿就跑。
两道人也早看得分明,那玄成子向后疾退,避过毒液,不敢硬接,段石道人哈哈一笑,浑不在意,身上一阵青光闪动,无动于衷,似对护身青光极其自信。
那瓶里的毒水厉害无比,刚及身,段石道人身上青光阻也没阻一下,应声就破,来不及慌张,身子已化了一滩汁水。
那玄成子心下胆寒,想也不想,挥手洒出几张青光闪闪的符纸,青符一离手就化做几团大火扑向剩余几人,那几人哼也没哼一声,已化做一堆堆灰烬,直将苏长生看得呆了——仙法?
玄成子眼中寒光凌厉,直提了剑往后洞走去。
苏长生见四下已无活人,小心翼翼的进了洞,走到梁易虎尸身前,在灰烬里摸了摸,随即满脸喜色的捏出一只荷包来,忙装进怀里,左右看看,又捡起掉在地上的玉颈瓶,见里面早已干涸,一滴毒液没剩,不由得大失所望,合上瓶盖,手里把着玉颈瓶,看着石壁一时发怔。
不多时,玄成子出了后洞,站在苏长生跟前皱着眉,看了看他,也不说话,不知想些什么。
苏长生心里一惊,忙双手将玉颈瓶恭敬递过去,躬身连声道:“苏长生多谢仙长救命之恩。”
玄成子这才回过神,见苏长生提心吊胆的样子,摆了摆手也不接:“苏小兄弟可有去处?”
苏长生一呆,在这里久了,连往事也几乎忘得干净,得出牢笼反而不知所措,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玄成子见他满脸犹豫伤感,以为他家里遭了马贼洗劫,无依无靠,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张黄符,道:“伸手过来。”
苏长生忙伸出右臂,玄成子褊起他衣袖,见他胳膊上尽是伤疤,皱了皱眉,从怀里摸出一颗药丸递给他,口中道:“吃了。”
苏长生想也不想,拿起药丸就放进嘴里,刚一入喉,那药丸便化作一道暖流流入体内。
苏长生直觉全身暖洋洋说不出的舒服,身子轻飘飘的,内腑所积旧伤也似大好,满身伤疤处有些麻痒,如有肌肤新生一般。心下连赞仙家宝物果然神妙无方,又连连道谢。
玄成子道了声“客气”,将黄符贴在他手臂上,那符纸闪亮几下,又黯淡下去。
玄成道人笑道:“苏兄弟倒是好运气,身在凡尘,竟也生出一副道体来。资质虽不算多好,总够入门了。”
苏长生一呆,心里不由苦笑:自己哪里想入什么门了。只事已如此,也算个去处罢,想来做个传说中的神仙也不坏。
两人合力搬来些石块泥土覆了段石道人丧生之地,不顾天寒夜深,又在边上好远处寻了一间山洞,两人吃了些野果烤肉,苏长生又烧水洗澡换衣,言谈几句,各自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