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真是个害人精,我以为什么事情哪,搅的大家睡不安稳,你当自己是小姐吗?做个梦、说个胡话、来一只老鼠,也得有人上夜伺候。切。”郭妈妈披着件灰布大棉袄,连连打了几个哈欠。
一旁的尤大娘揉了揉眼睛,“我说你怎么没点子同情心,这孩子才多大,这么可怜劲的,谁没个错落的时候?!”
郭妈妈瞪大了眼睛,“她可怜?你有没有搞错?她可怜,谁让她娘死活非要往二老爷床上爬,结果怎么着?我呸,让人睡了,还给赶了出去,脸啊,都丢尽了,咱们几个可是同年在朱府开始伺候主子的,我怎么就没那么贱!”
蔡婆婆冲着郭妈妈嚷道,“你少说几句,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你别为老不尊的。”
刚刚平静的妙芝,听到郭妈妈如此侮辱自己的母亲,大大的眼中又绽出泪花,“你……你……你爹当年赌钱输了被追债,还是我娘,我娘用自己半年的月钱给你补上的……你……再怎么也不能这么说。”
这件事情,是妙芝无意中听人提起的。
“怎么着啊?别给我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我告诉你,钱我还了!是我让她去丢人的吗?把我们几个姐妹的脸都丢尽了。我再怎么着,好歹凭着一双手,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没黑没白的拼命……”郭妈妈嚷着。
蔡婆婆一手拦着郭妈妈,“不论如何,这孩子可是无辜的,她有什么错,你回去睡觉去!”
郭妈妈扭头气哼哼的走了。
蔡婆婆叹了口气,粗糙的大手停在妙芝的脸蛋上,为她拭泪。
“妙芝,她是个刀子嘴的人,别往心里去。这个郭妈妈原来和你娘是最好的姐妹哪……”
原来如此。
妙芝过去经常想不通,郭妈妈为什么对自己凶神恶煞一般。
虽说这些厨娘们,除了蔡婆婆和范大婶以外,对自己都不咸不淡,但是这个郭妈妈却格外的不近人情。
冷嘲热讽。
稀酸刻薄。
原来……原来很多年前,郭妈妈竟和妙芝的母亲熙云是一对最好的姐妹。
埋怨惋惜、怒其不争、哀其不幸,渐渐转变成了,巨大的恨意。
这种恨中,竟然夹杂着一种爱。
妙芝不知道自己想的有没有道理。
大人的世界何其复杂,尽管她的小脚早已经迈入了这个世界之中。
蔡婆婆的眼光早就瞥到了那只——出现了一个深深豁口的——木门闩上,“妙芝,进屋,我陪你等到小绿回来,今天我不让她走了,叫她陪你,傻孩子。”
妙芝和蔡婆婆并肩坐在小竹床上,安静的等小绿回来。
一阵阵刺骨的冷风,从窗上的牛皮纸缝隙里透进来,蔡婆婆揽着妙芝瘦弱的肩膀,满指皆是凉意,“孩子,去……求求你奶奶,不好吗?”
“我不要。”妙芝倔强的抬起头,那双大大的眼睛,仿佛是两颗晶莹的紫葡萄。
她撅起小嘴,声音低沉到几乎听不见,“她说我娘是世上最坏的女人,我是世上最丑的野孩子。”
话落,泪,滴在了冰冷的地上。
妙芝的身子缩的更小了,她轻轻靠在蔡婆婆的臂弯里。
蔡婆婆的骨头硬硬的,身上是一股子淡淡的油烟的味道,那臂弯远没有母亲的柔软和清香,但是妙芝太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了。
傻傻的妙芝,就这样在蔡婆婆的身边睡着了。
蔡婆婆把妙芝扶上了床,仔细给她盖好了被子,又把她如瀑的长发散开来,抚顺了捋在脑侧。
在暗淡的黑夜中,妙芝的脸安静的像是一块美玉,长长的黝黑的睫毛,轻轻的颤动着。
蔡婆婆深深叹了口气,她的闺女小绿不过比妙芝大了不到两岁。
这一晚,一种母亲的本能和责任感,让她在心中确认了一些,她从前不敢坚定的想法。
没等多时,小绿提了个烫烫的小铜壶回来,蔡婆婆在嘴边比了一个“嘘”的动作,侧头看向熟睡中的妙芝。
可是妙芝并没有深深的睡去,她在似梦似醒间,还在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一幕……
晚饭做罢,还没刷碗,妙芝端着两个小碗忽然离去。
众厨娘们正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刚才小妙芝的酱油炒饭和巧手羹汤,只听“吱扭扭扭”厨房的木门忽然被人推开了,厨娘们皆是一愣,目光移向门口。
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走了进来,他四处张望着,开口问道,“各位妈妈们,妙芝可在?”
这少年身上穿着湛蓝撒花半旧大袄,脖颈上带着金镶玉的寄名锁,下身是松花撒花绫腿裤,瞪着厚底小黑靴,身上披一件墨色披风。
一身肃静的深色打扮,越发显得面如温玉,目若朗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