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提过了立妃一事之后,赵岐虽没有再重提,对许晶晶态度的转变却是府里众人皆知的,虽说是赵岐的贴身婢女,却没有让她多做事的意思,除了循照往常的惯例,每日收拾书房,在赵岐上下朝的时候整理妥当,无非也就是端茶倒水一些小事,其他的赵岐也不让她做。
“晶晶。”赵岐站在书房门口,望着呆立在书桌旁的女子,出声喊道。
许晶晶一吓,手一抖,刚收拾好的卷宗又散落了下来,又顾不得重新收拾,忙转过身来,敛身向赵岐作揖行礼:“殿下。”
“你在发什么呆呢?”赵岐笑着走过去,看了一眼书桌上的卷宗。
“没,没什么。”许晶晶将桌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书重新放好,小心翼翼的把垫在最下面的一张宣纸遮住,不留一点痕迹。
但这一点小动作还是没有逃过赵岐的眼睛,“等等。”许晶晶被他这一声轻呵吓得不敢再动,只见赵岐慢慢拨开桌上的书和卷宗,渐渐露出最下面的一张纸来,上面的字一点一点的显现——治定之化,以礼为首;拨乱之政,以刑为先。
赵岐微微蹙了蹙眉,看了一眼许晶晶,然后抽出那张纸,刚刚她在发呆就是看这个?他沉默着坐了下来,把那张有些褶皱的纸细心的铺平,淡淡问了一句:“你刚刚是在看这个?”
许晶晶低着头,紧抿着唇,不敢说话。
赵岐抬眼看了她一下,似乎也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只是再看向那副字的时候,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似是自言自语道:“其实这几句话当初还是我非常尊敬的一位叔父教我的,治定之化,以礼为首;拨乱之政,以刑为先。这些年,我也一直谨记于心中。只可惜……”他的语气渐淡,也没有再说下去。
许晶晶偷偷瞄了一眼赵岐,眼角闪了闪,蹲下身赔罪道:“晶晶该死,不该乱动殿下的东西。”
赵岐回过神来,摆了摆手,也不知怎的突然就没了兴致,书房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压抑:“无妨,这几句本就是我教你的。晶晶,以后我桌子上的东西就不要动了。”
“是。”她压低了脑袋,顺从的答道。
“这幅字你既然喜欢,就给你吧。”像是一道灼人的光刺进来,赵岐突然合起那张纸,不愿意再看到那几个字,将它递给了许晶晶。
许晶晶有些意外,茫然的抬起头看着赵岐递过来的纸,不知道该不该接。
“嗯?”见她竟没有接,赵岐觉得奇怪,“怎么了?”只不过让他觉得更加讶异的是此时许晶晶的眼神,是惊异?还是激动?可是,为什么他从她的眼睛里竟看到那一丝难以压制的悲伤?
“没,没什么。”许晶晶吸了一口气,恢复到平常模样,“晶晶只是有些意外罢了。”她接过字画,俯下身做了一个揖,“晶晶谢殿下赏赐。”再抬眼已是毫无波澜的动人眼波。“那晶晶先退下了。”
他望着底下低眉顺眼的女子,蹙了蹙眉:“慢着。”
许晶晶回过头疑惑的望了他一眼,手里的宣纸已经捏得发皱,口中依旧恭敬:“殿下还有何事吩咐?”
“晶晶,等会儿让管家给你请个大夫看看,你这几天气色一直很差,”语气中的关心毫不掩饰。
许晶晶怔了怔,抬头讶异的看了他一眼,又低眉答道:“多谢殿下关心,可能是这几天暑热,晶晶回去歇会儿就好了,不必劳烦请大夫。”
赵岐知她执拗,也没有再继续勉强:“那你回去好好歇着吧,过几日要随我同去楚王府一趟,别给别人看了还以为是我太子府虐待下人了呢。”
“楚王府?”许晶晶不禁困惑,“要奴婢去做什么?”
“楚王生辰设宴,特地嘱咐了本宫说是要将你带着,要为上次的事情给你赔罪。”说到这件事,赵岐也觉得奇怪,楚王这几年一向都不怎么与他们来往了,无心政务,不理世事,要说这生辰也有个十多年没有办了,今年居然突然兴起请了他和宁王,实在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许晶晶面露难色的嗫嚅道:“晶晶可以不去么……”
“既然楚王都亲自开口了,本宫也不好回绝,晶晶,你就去这一次吧。”
许晶晶皱了皱眉头,不情愿的点了点头,退出书房。想不到赵雍动作还真是快,这么短时间就找了由头将赵岐宁王等人聚集了起来。她望着手里的宣纸,站在檐廊里不由发起呆来,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皱了皱眉收起宣纸,便回房去了。
回到房中,这几天确实有些虚,半天功夫就觉得脚下虚浮的厉害,站不住,关上房门,背靠在门框上,都懒得走两步。刚合上眼就警觉到房内有人,顿时全身紧绷了起来:“谁?”
乔陌挑开帘子,走出来:“是我。”
她怔住,看着他消瘦的身形和落寞的脸色,眼中的光芒闪了闪,紧紧攥住手里的锦帕,指甲几乎掐进了手心里,咳嗽了几声,才道:“你来做什么?”话语里难掩讽刺。
她的话像是扎在他身上似的,乔陌垂下目光,眼神寂然,微闭了一下眼睛,终于艰难开口:“我决定过几日就离开这里了。”
赵如眉轻轻颤了一下,嘴唇咬得发白,默默听着他断断续续的道:“今日墨色将我痛骂了一顿,我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看……”他叹了口气,想问的话犹豫再三还是没问出口,便转了话题,“太子府不比其他地方,赵岐也未必如传闻中的那么好相处,想想当今真宗,有其父必有其子,赵岐也不会是善类,凡事你多掂量小心行事,还有,不要去招惹太子妃,白氏一族掌握了朝中的三成兵权,在朝中地位不容小觑,这也是为什么真宗将白氏许配给太子的原因,无非是借此拉拢白氏,所以,千万不要与白氏起冲突,还有……”他说着说着,忽的自嘲的笑了笑,“罢了,这些你肯定都比我清楚,我说这些有什么用。”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抬眼望着她冷漠的眉眼,目光温和,良久,他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我走了,你多保重。”
他脚步沉重的走到门口,等着她让开开门,可她却一动也不动的挡在那里,怔怔的望着地面,屋内没有点灯,她的表情乔陌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她眼里的波光闪动明灭,半晌不语,许久,她微闭了一下眼,挪动脚步往旁边让了让,她想说些什么,却喉中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最终别过脸吐出两个字:“保重。”
乔陌凝视着她的侧脸,尽管还是一副清冷的表情,眼里闪烁的晶莹却早已出卖了她,他伸出手轻轻划过她额边的碎发,目光怜惜。
赵如眉轻颤了一下,却没有阻止,他抚上她的眉眼,泪珠不及潸潸落下,他悄无声息的叹了一声:“我该拿你怎么办?”
她低头不语,泪珠盈然的别过头。
“果然那些说的都是气话吧?”看着她流泪,他心中也难受,颤抖着手拭去她的眼泪,轻轻抚摸她的脸颊,怅然道,“什么时候你才能和我说一句真心话?”他的语气不是提问,似乎只是感叹,他松开手,推门出去。
蓦然身后被人抱住,后背的衣衫**了一小片,只听到赵如眉呜咽的声音:“你为什么要回来……我好不容易下了决心,你为什么要回来……”
他微微一震,感觉的到背后的人在轻轻颤抖,乔陌转过身来,望着她婆娑的泪眼,颤抖着手抚上她的长发,双目通红:“如眉……”他想说话,声音却全都哑在了嗓子里,一句话也说不出。
伏在他的肩上,赵如眉终于像个寻常的柔弱女子一样哭了起来,十多年来她从未哭过,但今夜的泪却像决堤了一样怎么也停不下。
他默默看着她流泪,也没有再说什么,眼光渐渐转为悲悯,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像是哄一个孩童般。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赵如眉才渐渐平息下来,抬眼撞进乔陌漆黑的眸子,再也移不开,她忽的展颜莞尔:“怎么不走了?你不是要走的么?”
乔陌看着她有些俏皮的样子一怔,继而笑笑:“你怎么跟灵儿一样了,我要是走了,谁给你擦眼泪啊?”
赵如眉撇了撇嘴,又伏进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声,从未觉得世界如此安宁。“我倒真宁愿你走了才好。”她压低了声音,忽的叹了一声。
“嗯?”乔陌微微一怔。
她顿了顿,娓娓道来:“这次的事情我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最后能全身而退,与其告诉你让你担心,不如让你离开我,别被牵扯进来。”她抬眼望着他,“你既然好不容易脱离这个圈子,我怎么可以让你因为我而再被卷入。”
他望着她不再是冷冰冰的眼,心中一阵感动,拥紧了她:“那我也说了,为了你,我愿意再回到这个是非圈,你怎么没听进去呢?”
“可是我不想你被他们算计利用!”她忽然拔高了声音,激动的抓着他的双臂,“乔陌,你到底明不明白,这盘棋下的有多大!”
乔陌蹙眉:“难道你不是为了对付赵雍?”
“赵雍?”她唇边含了一声冷笑,“他也不过是颗棋子罢了。”她顿了顿,吸了口气,决定还是对他坦诚相待,压低声音,一字一字道,“我要杀的是当今皇上。”
乔陌怔然的松开手,不敢相信的望着她冰冷的眼,脸色也变得苍白,他从未料到她所图居然如此之大:“你要杀……”他讷讷了半天,张着嘴,一句话竟说不出。
赵如眉似乎对他的反应不惊奇,看着他目瞪口呆的表情,叹了口气:“你无须花费力气劝我什么的,仇我是一定要报的,我潜心布局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最后能手刃仇人,这十多年来若不是抱着这个信念,恐怕我早就熬不下去了。”她望着他,眼神如琉璃般透明,没有丝毫掩饰,“乔陌,我是爱你,但是报仇对我来讲,远比我个人感情要重要,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什么都不能和你说,也不能承诺给你什么,我什么都给不了你,甚至还可能会把你拉下水。”说着说着,她退了一步,咬了咬嘴唇,“如果现在你想脱身,我不会怪你,一切还来得及。”
“……”长久的沉默,面对这样的抉择他确实有些不知所措,先前一直以为她要对付的是赵雍,挣扎过会还是想要留在她的身边,哪怕是要与赵雍为敌,可如今她要杀的居然是当今皇上,难道他要为了一个女子与天下为敌,让江山易主吗?他跌坐在凳子上,双手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内心翻腾,十多年前父亲临终前的那句话竟忽然闪现在眼前——以天下为先。是,他是刺杀过真宗,年少轻狂只为了报杀父之仇,全然没有顾父亲的嘱托,可十年过去了,他已然渐渐明白父亲的遗愿,江山易换主,无辜受及的还是百姓,所以他放弃了杀父之仇,甘愿隐姓埋名于市,可如今他要怎么做?
“乔陌……”赵如眉看他这番模样心中也不忍,她知道他从来与她不是同一类人,她可以为了自己的私仇而弃苍生不顾,而他不行,虽然沉寂于市多年,但骨子里的正直与傲气是无法磨灭的,而让他为了她去做一个被他自己所唾弃的人,背弃自己的信仰,她于心何忍,说到底,是她太过自私。
他茫然的望着地面,颓然开道:“那个三年之约是你有心骗我的吗?”
赵如眉讶异,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这茬,愣了一下,竟失声笑了起来:“苏大夫说我只有三年盼头了吗?我还以为自己能活个五六年,原本想着等这里的事情了结之后,还可以与你相伴两三载,没想到……”她说着说着,泪又无声落下来,便再也说不下去。
他望着她的红肿的眼睛,两行清泪犹自挂在那里,不禁伸出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沉默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哑声道:“你放心,不管多久,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的。”
“你……”面对他这样的承诺,赵如眉的心底却涌上突如其来的慌张与害怕,她不知道她在怕什么,却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像是一个漩涡将她吸进去,她动了动唇,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将他紧紧的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