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涵也曾试着对着镜子看自己的眼睛,混浊,慌乱,善变,每每都不敢凝视自己超过5 秒钟。格桑轻风的眼睛常常在心里盯着他,让苏涵常常要扪心自问:这世上,是不是还有一些美好的东西可以向往?
苏涵冥想了片刻,从包里掏出一只新买的口琴,轻轻试了试音。还行,他小声吹奏着The Water Lily ,一首吟诵荷花的曲子。
“梆梆梆”,门上响起有礼有节的敲门声。
凯文敲了几下,没人开门,他扭动门把手推开门。凯文,是苏涵大学时的同学,那时,大家都叫他周文凯。后来,他去了美国留学,等他回国创办乐网时,有了英文名字,叫凯文了。
苏涵收住琴声,凯文看着墙上巨大而秀美的格桑轻风的照片,做欣赏状:“你小子,真风雅。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这回,又累上了哪个美人?”
“CEO 大驾光临,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苏涵忙擦了擦口琴放好,“我替你去参加了那个论坛,演讲还算顺利。”苏涵有些不自在,毕竟这是工作时间。
凯文拽了把椅子坐下:“那都是小事儿,最近也是忙,好久没见你人了。我昨天还想呢,咱们刚创业的时候,在那个地下室里,你的床,就是公司角落的一摞子纸箱。我就直接睡地板上。”
“别说得那么惨,我要是有睡袋,我也宁愿睡地板。”一谈过去,苏涵瞬时有些兴奋,但他又警惕起来,凯文为什么这时候要玩煽情?是不是又有什么脏活累活,要我来干?
“那时候,苦虽苦,但大家亲如兄弟,都能拎着啤酒对瓶喝。”凯文的语速不紧不慢,好像真的很怀念过去似的。苏涵不想让凯文再回忆了:“发展才是硬道理嘛,你是CEO 了,你的时间,得和CFO 、COO 们更多地泡在一起,你们得琢磨华尔街那拨投资人的脾气。”
“是啊,我觉得那帮人都是处女座的。不管咱们业绩多么好,他们总会不满意。”凯文顺势切入主题,“所以,我们需要优化业务线,今天上午,哦,你去参加论坛的时候,董事会做了个决定……”
“裁撤IM 部门吧?”苏涵脱口而出。凯文笑道:“看来,世上还真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直说吧,这事儿,我希望你全力参与进来。”
“HR 那边不是已经在动手了?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呢?”苏涵有些不理解。
“那个部门的成晓毅,还有几个骨干,是你当年招进来的,你帮着把把关,稳定一下情绪。有你在,我会更踏实一些。”凯文手里把玩着一支笔,说完眼睛盯着苏涵:“我马上得去机场,去美国几天。这事儿,你得给我盯着。”
苏涵明白凯文担心HR 搞不掂:“那你给我说一下底线。怎么补偿?” 既然想不出推脱的借口,苏涵就尽快抓住事件的关键点。凯文笑道:“行业惯例,N+1 。”
苏涵为难:“少了点吧。这不明摆着让我去顶雷嘛。” 凯文笑着站起来:“这雷,你就替我顶着吧,谁让咱们是兄弟呢。” 凯文在屋里踱了两步:“你呀,激情别消退得太快,怎么样?再冲一把,市场副总裁的位置,我想给你留着,这方面,你多上上心。” 听到“副总裁”三个字,苏涵又兴奋了一下,但他很清楚自己眼前的重任:“我去帮你卸磨,再去帮你杀驴。你躲到美国去享清闲。得,谁让你是老板呢。”
02 四号会议室里,HR 的总监王海舟神色有些凝重,IM 部门的几个壮汉,呼呼隆隆地冲了进来,把来自薪酬、财务、行政、法务的相关裁撤小组的成员,全给堵在屋里。
除了王海舟,大家都合上笔记本,面面相觑地仰到椅子背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派头,好像个个都是来打酱油的。这帮人置身事外的架式,一下子把王海舟孤立在了那里。
成晓毅毫不客气,他拉过一把椅子大大咧咧地坐下:“尊敬的王总监,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为什么在没有任何通知的情况下,把我的网给断了?你知不知道,我们还有一些工作没有收尾?”
王海舟看了看林立在周围的几个人,嘴角动了好几动才说出话来:“裁撤,这个结果,是必然的,是你们不同意在公司内部调整工作岗位……”
成晓毅一摆手:“我没有问你结果,我要问的是,你们裁员的程序是不是规范?” “大家都是明白人,既然我们HR 的方案你们都不接受,我们的建议是,快刀斩乱麻,集中办公,今天一天把手续全办完。”王海舟拍拍本子,语重心长:“钝刀拉肉,对谁都不好。”
王海舟的话,不紧不慢,会议室里异常安静,安静得令人窒息,大家都在安静中感到了空气中跃动的不安分子。果然,成晓毅一拍桌子,发出一声憋着劲儿的怒吼:“王八蛋!你们也太拿人不当人了!”
这声怒吼冲破会议室玻璃墙,如疾风般刮过办公区,呼地钻进了苏涵的办公室。苏涵一闭眼:“得,该我上场了。”
凯文狠狠地伸了个懒腰:“今天董事会另一个决定,是想入股一家生物科技公司,我去美国,是到华尔街去和投资人作个沟通。谋而后动。你看吧,只要咱们的收入能再翻两番,我就让所有的投资人都shut up!”
送走凯文,苏涵叉着腰在窗前扭了几下,但大脑还是有些冷静不下来。曹胖所说的“身份和地位”,这段时间正让苏涵逐渐感到尴尬。乐网上市后,一起创业的兄弟,期权都值钱了,大家都有些懈怠,眼巴巴地要熬过禁售期。
钱,是好东西,但有人多有人少,一下子就让亲如一家的兄弟,有了三六九等,像凯文,身家过亿了,哪好意思上赶着亲近。至于身份,成晓毅,也是一起创业过来的弟兄,现在是待宰的羔羊,自己就是那个屠夫,屠夫和羔羊,这身份和地位,怎么拿捏?
带着满脑门的麻烦,苏涵赶到四号会议室。这里,乱成了一锅粥,众人之间有了一些推搡动作,当然,更多人是在劝架。王海舟脸色赤红地指着成晓毅:“我警告你,不要搞人身攻击。”小徐也阻拦着众人:“别再闹了,再闹我报警了。”
苏涵进来把门一关。“闭嘴。”他大喊一声,“报什么警,都是自家兄弟报什么警啊。”众人都收住了气焰。气焰这东西,就像着火,点的时候痛快,可真失了控,还都盼着消防员快点到。
“晓毅,我刚知道,”苏涵一下搂住成晓毅的肩膀,环视了一下众人,“大家先都回工位上去吧,我和晓毅先聊聊。”
没错,苏涵是成晓毅的老领导,他的面子还是有的。大家纷纷往会议室外撤,苏涵叫住小徐:“找人拖一下地,那一滩可乐,别谁走到那儿滑倒了。”他的话不急不缓,扯这么两句小事,言外之意,这裁员的事儿,也是小事一桩。
本来嘛,多大个事儿啊。苏涵在气势上,还真是举重若轻,可王海舟的心里却压了块石头,走过苏涵身边,低头耷拉肩的,苏涵笑着拍拍他的肩,“海舟,过会儿再找你。”
苏涵送走大家,把门关上,成晓毅情绪平静多了,只是话中还带着气:“没这样办事儿的!兄弟们一点准备都没有,网就都上不了了。”
苏涵直接坐到会议桌上,透着随意和亲密:“他们没准备,你还没准备吗?调你去游戏开发部那边,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好像这条后路还给他留着似的。
“不考虑,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是上梁山,还是受招安,都无所谓,我不能扔下几个弟兄不管。”
成晓毅话里仍带着极重的情绪。
“嗯,我就佩服你这一点,够义气,到哪儿都是条好汉。”苏涵由衷地称赞,不过,他现在的任务是泼凉水,“说实话,laile 这业绩,实在也是太差了。我都看不下去了,市场份额连1% 都不到。”
“这是公司的决策失误,我们的产品没问题。”成晓毅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的辩解很无力。苏涵也懒得纠缠在这上面,直指第二个问题:“树大招风,你们个个都年薪二十万以上,让别的部门心理没法平衡啊。降薪转岗,你们又都不干,听说还是你带头抵制这一方案的。”
“这薪酬,是当初挖人的时候许诺的,要不,我上哪拉起这么一支队伍?” 成晓毅自有一套逻辑。苏涵站起来:“得,明白人咱不说糊涂话,你们不同意降薪转岗,肯定你小子有想法了,给我说说,我看能帮上你不?” “想法?我还没顾得上想呢,就冷不丁被你们一脚给踹出去了。”成晓毅盯了一会儿苏涵,“不过,还真有个事儿,要请你帮忙。” 苏涵摸不清这小子有什么棘手的条件:“说来听听,只要我能办得到。” “要想我们痛快地离开,也不难,事实上,乐网这回是裁员,我们得下岗再就业,所以,我们不能签‘竞业合同’。这事儿,你得给HR 说好。” 成晓毅语气一沉,“要不,这次我们不会让王海舟消停了。”
王海舟那里,现在就不消停,那几个人在楼道里又呼啦把他围上了:“当初我们加入乐网的时候,谁手里没有好几个offer ?没想到上了贼船,这机会成本,你们怎么补偿?” 王海舟两臂在空气中一个劲地下压,依然制止不住大家的七嘴八舌,这出戏还没演完呢,办公区里围观的同事越来越多。
苏涵听到外面的吵嚷:“晓毅,得,你还是把兄弟们带到会议室来,这事儿,我去争取。”说罢,拉着成晓毅去解王海舟的围。众人被成晓毅带到会议室去,临了放话:“咱们先礼后兵,有理,有节。”
王海舟被众人这么一闹,头都大了。苏涵拉着他进了办公室,直接开问:“竞业合同,能不签吗?”
这个问题,倒是出乎王海舟的意料,他想了想:“本来也没打算和他们签啊,他们是被裁员,咱不能不给人出路,就算他们都去了竞争对手那里,咱们也无话可说。”
这下,苏涵心里有谱了:“你们下手也太快了吧。”王海舟笑了:“有良心的刽子手,下刀就得快,又不是玩凌迟。”
苏涵一直不敢怀疑HR 的专业性,但他还是很心虚地问了个问题:“你们动作这么快,符合《劳动法》吗?”王海舟对相关条款了然于心:“按法律,如果要解除劳动合同,需要提前一个月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