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陆府上收到来自王宫的一封飞鸽传书,意欲请陆安去王都走一趟。
时正阅完信件的陆安,面上是一贯的冷冽颜色,阖府上下除了他自己,没人晓得信上说了些什么。他在一张红木的太师椅上静坐了半天,起身时,却随手将信纸递到烛台上燃着的明火中,烧了。
六月中旬,他简单对陆竟,以及苏戚说了说,起身去了王都。
陆安走后,陆竟曾有几次,明里暗里找了天音阁的阁主,请他命苏戚同陆安保持些距离,然终晓得陆安的脾性,既是警告,也没有警告的太过分,譬如衣衫上落了几处尘,风一吹便散。
七月底,陆安从王都返回,回来做的头一件事,便是向天音阁提亲。
诚然苏戚嫁做人妇,天音阁势必要颓靡一阵子,天音阁阁主虽对这门婚事多少有些不大情愿,思及陆安乃是太守的独子,给他开出的条件也着实丰厚,不大情愿这回事,后也就十分情愿。
而陆安回府,向他爹提及此事,自是也遭到了十分强烈的反对,但他从袖子里取出一道密旨呈给陆竟,这婚事便板上钉钉了。
密旨是,仁宗下的一道圣令,令陆安在九月前娶了苏戚。
虽是陆竟不晓得他儿子因何去了王都,又因何回来的时候带着这样一道密旨,但因着大宣三皇子曾在他这府上住了两年,陆安同那皇子的关系,一向走的甚近,是以这婚事,只怕也与那皇子有关。
他叹了叹,无论如何,天子发了话,他即便再不情愿,也须得认了这个儿媳妇,尽管她嫁过来不过是给陆安做个妾。
别院里,莲落在苏戚旁侧双手呈着大红喜服,轻声叹道:“小姐,真的不试一试了么?”
她茫然盯着妆台上的一面铜镜,半晌,才回过身来,摆了摆手。
莲落又叹了一声,将喜服搁置在柜上,方过来拾起一把檀木篦梳替她打理长发,篦子在她发间划了两下,停下来,莲落紧锁眉头,忧心忡忡的:“小姐这个样子,哪里像待嫁的姑娘呢——”
她亦深深看了镜中自己两眼,淡淡道:“不是这样,那是怎样?”
“少也是该露着笑的——”又低低一句:“虽是奴婢晓得不当讲,可有些话,奴婢实在忍不住不讲——”
她转头看她:“什么?”
莲落扯了扯袖子,道:“小姐不觉得,自小姐同陆公子有了来往,便清瘦了许多么?”
她一愣,凌然笑了笑:“就为这个?”
莲落努了努嘴:“当是不仅仅为的这个,奴婢只是觉得,这陆公子对小姐,虽说好,可也说不上有多好,若是同从前相比,简直无甚可比。那华凌从前经常替他送信,今次却也一回都见不上?小姐还记得么,有几次小姐戴着的首饰,明明都是他送的,他竟也全忘了似的赞小姐那首饰别致——”
她道:“是有这样的事,不过华凌倒是他送给一个朋友做近侍了,他不大,喜欢我提从前的事——”稍稍思忖了片刻:“连你也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么?”又像是自言自语的:“可也只怕是我们太在乎自己的感受,那些公子们,对待他们到手的姑娘,不都是这样的?”
莲落似懂非懂,她复又轻轻笑了笑:“这些年来,唱的戏文太多,已经有些腻了,能安心做他的妻子,我很知足,”再朝镜子里看去:“至少比起我娘,不知好多少。”
成亲那日,她被迎至陆府上的新房,不过乘的一座四人小轿,没有十里红妆铺遍,亦没有唢呐喜乐震天,只一个喜娘领着她的轿子从陆府的后门悄然而入。
我不知那时苏戚坐在轿子里,是个什么心情,没有谁成亲,成的像她这般冷清,直到头顶大红盖头被丈夫挑开,方才晓得自己是个妾。
红烛掩不住血泪,昏黄烛火却映的她一张面孔苍白,而窗外月貌,正是圆满之意。她的目光扫过那一屋子轻淡的装饰,再慢慢滑至他的眼睛,神色冷嘲:“为什么不告诉我?嫁过来,我不过是个妾?”
他吁了口气:“告诉你,你便不嫁么?”
她轻轻仰头看他:“不是不嫁,只是没想到,我原在你心里被看得这样低。”
他抬手抚上她眉间:“阿戚,陆府是大户人家,若我娶妻,必然也须个家世体面的女子。你虽为妾,但我会待你很好。”
她冷笑一声:“娶妻?我跟你成亲的日子,你却对我说,娶妻?”
他皱了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笑的更深,那笑却如一把尖刀剜的她心痛:“其实你也没做错什么,我这样的身份,能做你的妾,已是万幸。”
他的眉头皱的愈深:“阿戚,你原本,就没那么想嫁,是不是?没有哪个女子在听到有谁娶她的时候,会笑都不笑,只凉凉说上一句,好——”目光对上她,冷桀的:“你那么会演戏,却不晓得,在那个时候,哪怕只是稍微,掩饰一下自己。”
她闭了闭眼睛:“我不掩饰,是因着我面对你的时候,只想做真实的自己,而不是,我不想嫁,”复睁开眼望着他:“哪怕只是做妾,你同我说上一声,我都不会觉得,今日像是被人狠狠作弄——
我,一想到你还要娶别的女子——”抬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手指弯起将喜服揪做一团,因力气使得过重,原本白色纤瘦的手背上现出凛凛骨节及青筋,声音有强压的哽咽:“这里,便疼的厉害。”
他站在那里楞了一愣,楞完方低下头欲要吻她,被她冷淡别过。他再近了近,干脆将她推倒在床上,将头深深的埋进她的颈窝吻舐。然她自始至终如木偶般一动不动,他吻得兴致全无,终于将忍不住,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她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冷冷道:“你既不愿意,那就改日。”
走到门前欲出时,又站定说了句:“无论如何,你我的婚事已成定局,你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从今后都是这陆府的小少夫人。”
门被重重掩上,她那强撑的眼睛里终于渗出些什么,与她一张描的艳丽的脸,一个嫣妍为朝花,一个凄寒如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