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小到大没怎么病过,原本算的上硬朗,此番一病,虽只是风寒,竟也病来如山倒,一幅身子软塌塌的如同抽了骨,生生缠在榻上缠了数月。
她病着的那段日子,自然不能开唱,天音阁不乏花旦,却没哪个能比得上她一根指头。因是楼里的戏台还继续摆着,戏也仍然唱着,一时半会倒再难现她甫一开唱便人满为患的场景。
阁主与其说是忧心她,倒不如是忧心自己的生意,但好在不管他的心思为何,替她请的大夫却是一个胜一个的高明,唯恐莲落一人不能尽心看顾她,又派了两个伶俐的丫鬟去她的院里伺候。
她倒是不大在意自己的病情,听之任之,除了她躺着的时候时有公子哥们献殷勤献来的名贵药材与披帛锦被,她要费些心神遣莲落将那些东西送赠给永巷里外常来她这里讨些饭食的穷乞们,这么躺着,她倒颇觉自在。
而有心来探望她的贵族公子之类,她一概闭门不见,架子端的正当:时染风寒,迩日甚之,唯静心调摄,渐待康愈。公子好意相探,当不胜受恩感激,他日登台,定表谢忱。
只独对陆府上送来的信函与药草衣衫格外对待,分毫未见怠慢。
这送信送药的人,自然是华凌,名头却打的是陆公子,只因白琰那姓氏说不得。可他虽每回都淡淡提了提我家公子,但却淡的如同水面上一个模糊的晕,教人辨不清是哪位陆公子。而太守府上就只有一位公子,苏戚从前在天音阁见到华凌,皆看的他侍随陆安左右,是以就此认定这陆公子便是陆安,也算必然。
诚然信的后头都有个落款,偏生无独有偶,那白琰与陆安的表字,一个文舒,一个云舒,皆有个舒字,而白琰却回回都只落个舒字,便更加坐实了此舒乃云舒,是陆安。
信的内容我大都不可见,唯有一次,苏戚看信看得睡了过去,我方逮个机会混入瞅了几眼,也亏的这几眼,才叫我晓得那落款落的是什么,再翻了翻其他信件,皆是同一个落款。
那封信的内容,旁人看来,会觉得索然无味,除了恰对苏佼佼之名的由来有了个解释,寥寥几句,皆是琐碎。然看信的人换成苏戚,我想她定然不觉何所谓无味。
他这样写,字迹沉着精妙,落笔臻微,是一手出色行楷:“闻卿昨夜听微风萧萧,展卷而忘时,因风寒更甚,倍感不适。余幼时得染此症,曾以铜钱、玉石等光滑硬物蘸酒,轻刮前后胸、曲池及下肢曲窝处,直至皮肤红热,后以热姜糖水饮之,甚感舒适,卿不妨一试。
时天颇冷,望多加衣,切不可沽酒御寒。
另思及一句古语:卿所谓铁中錚錚,佣中佼佼者也。佼佼,余甚喜之,乃称卿佼佼罢。
舒。”
铁中铮铮,佣中佼佼,彼时他称她为佼佼,已十分看重她了。
而她阅完此信,口中反复念着佼佼、佼佼二字,面上原本清冷,也渐渐现了些红晕,仿佛心情更佳,眉目映在烛光的跳跃里,容姿如春花般娇艳。进去伺候她喝药的莲落见着,也抿嘴笑她:“小姐回回看了陆公子的信,那面上就全不见一丝病容——”再佯装一叹:“只可惜他的信来的却少了些,”狡黠的:“不如下回让奴婢同那华凌说一说,叫他公子日日都送封信来,小姐这病,也定然好的快些。”
她凉凉咳了两声,伸手打在莲落垂下的臂腕上,话虽说的重,语气却含带些细细的笑:“你若真这样能耐,往后这小姐,便由你来当罢了,那戏台上的戏,也你来唱,我只伺候你得了。”
莲落笑而不语,待她喝完药,端了药碗,方郑重道:“奴婢看得出小姐对陆公子有情,陆公子对小姐,也断然不比小姐对他的差——”话未说完,却咬着唇,只看着她不说话。
她斜斜倚着床栏,冷冷清清的:“你想说什么,就直说罢。”
莲落才道:“奴婢以为,陆公子既看上了小姐,又为何从不与小姐当面说?”一幅顶认真的模样:“虽是鸿雁传书风雅,但男女情事,该风雅时风雅,不该风雅,也要随着不风雅的路子来。小姐病了两月,陆公子记挂着,又这般尽心,怎的却不见一次亲来探望小姐呢?”
她淡然道:“近来雨水成灾,太守致力赈灾,他在信上虽只字未提,但我又怎不知他诸事缠身,颇多繁忙?能得空书我一两封信,已是幸事,我又何必强人所难,非得他来看我一看?何况我与他的事,并未挑明,他在天音阁尚与我保持距离,此番又如何贸贸然来我闺中探望?”用绣帕拭了拭因喝药头上发的些虚汗,再道:“此事我自有分寸,往后你也别擅自对华凌玩笑,若是你我都误了他意,日后为人,岂不全无颜面?”
莲落自顾点头,道:“小姐这样说来,倒也十分有理——”复笑出来:“可既说咱们误会了陆公子的意思,奴婢就觉着小姐着实谦虚过了头——”替她掖了掖身下被角:“小姐安心睡吧,奴婢再去给你烫个汤婆来。”
她颔了颔首,待莲落出去,手展开那信又看了看,看着看着,信还妥帖的捏在手心,人已经睡了过去。
如此至次年正月,苏戚的身子终于痊愈,又重新回至天音阁开唱。许久未曾登台,她再次献唱,虽不致万人空巷,然卖出的戏票却是洛阳纸贵,一连翻了几番,饶是如此,仍有数不计数的人望洋兴叹,花了银两,还白白被挡在了天音阁楼外。
她开唱那日,陆安毫无悬念的出现在了二楼雅阁,与之偕行的,仍是回回都能见着的那位公子。
传闻更甚处,关于那神秘公子的,则是说陆安何以回回捧苏戚的场,却不曾真正照她的面,可是因着这位公子,陆安他实则是个断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