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东莱此次下山有哪里不一样,却又想不通哪里不一样,这么处了几回,总算搞明白了些。过去他待我像是路人,如今他待我好比盟友,我只见过他为人冷清的一面,并未见过他待人亲厚的一面,如此说来,从前我与他相处,处了五年,真正是白白处了五年的。
但他的亲厚,对我这个外人,也是客气中带着轻疏,不比那时对阮菱,自有一股直诚。
入了凝和宫,合欢知会庄萦在后园的亭子里吃茶,我与东莱随着她去了后园。
这是座重檐四角亭,凌空欲飞,琉璃碧瓦,亭內彩绘藻井,顶上一层石匾上以红底鎏金刻着“萦萦绕怀”四字,不用想,也是白烑特意为庄萦建制的了。
亭子旁侧,是几株高可参天的红枫,只因现下秋意未浓,还是盛夏,叶子的颜色仍是绿油油的,枝桠一路延伸到亭子上方,似密织的网凭空生出一道碧色的幕。我在前向庄萦行了礼,一阵风扫过,叶子毕毕剥剥,又与飞翘的亭角两厢抚摩,正正让人联想了白烑从前也是这么护着庄萦,意趣很有些高妙。
此时见到的庄萦,眉眼间的凌傲已去无踪影,竟是笑了一笑,比之手中清茶还要温淡:“宫姑娘、道长请坐。”
我微有讶异,却仍是依礼站在亭子外面,不敢逾制,谦恭道:“民女身份鄙陋,站着回话便好。”
她放下手中青瓷茶盏,清凉道了句:“陛下已废了我的王后之位,如今的王后,在琼华宫里,我现今同你一样,是个庶民。”又站起来朝我拜了一拜:“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我未有料到,不知怎样回礼,只好干干说道:“也没什么,这是我的份内事。”
她笑了笑,走到一侧的亭棂前,对着东莱:“庄萦也要谢道长,若不是道长当日提点,庄萦不会料到有那样的宫变,也不会,今日醒的这般幡然透彻。”
我一直对庄萦当时怎会突然出现在承平殿不解,原是东莱放了口风,忽然忆起那时他说庄萦命有此劫,他这样做,大概就是所谓的那个助力,助她渡劫的罢。
东莱淡淡道:“你能醒悟,自然是好,往后可想过如何过活?”
庄萦朝着头顶斜上的枫叶看了一眼,目光空远:“我还能怎么过,陛下已为我安排好一切。亲弟弟逼宫,他没有斩杀我全族人,只是罢了我爹的官位,遣我去六梨城的一座梨树林里护林,已是仁至义尽了。”
六梨城,那是白烑同庄萦定情的地方,他将她放到那里,不过是觉着那里有他们最初的幸福,浅淡,却又贴心的幸福。他有那么一丝的希冀,指望庄萦还能忆起他那时的一点好,不至于满心满眼的,对他都是恨。
东莱道:“是很仁义。”
东莱这样说,庄萦似是楞了一愣,半晌,才幽幽的看向他,声音里终有浅浅的落寞:“道长说,人的心,到底是什么?怎么会那么容易,说变就变?而我,竟会傻到去相信他的那些话,相信一个君王,会至始至终,对一个女子,矢志不渝。”
东莱也悠悠看了看头顶枫木,方道:“我对风月没有研究,感情的事,你向宫姑娘讨教讨教,许是会有收获。”
仿若灵台忽然被谁抽了一抽,我半天,才对着东莱诡辩道:“我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长这么大,第一次出来见世面,懂得还不如她知道的皮毛多,为什么要问我?”
他浅浅一笑,眼角抬起来,轻飘的:“哦?是么?”
好像一根鱼刺梗在喉咙里,我心虚道:“当然了,”又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又没欠你钱,”顿了顿,转向庄萦:“好吧,其实我觉得,感情这东西,是个奇怪的东西,正是因为它奇怪,所以这世上才没人能参透。只因参透了,它就失去了原先的意义,变得和行云流水一样毫无趣味,也就不再能让人魂牵梦萦,亦忧亦喜。”
她思索了少顷,凉凉笑出来:“是很奇怪,你爱一个人的时候,觉得她什么都好,不爱她的时候,多一眼都嫌烦。”抬眼看向我:“宫姑娘说自己没见过什么世面,我倒觉着,姑娘的见解,却是经历了的人才能说出的话。”
我嘿嘿抹着冷汗:“随口说说,随口说说。”
瞥眼却看见东莱似笑非笑,负着手一双眼像是温暖的星辰,看得我一个激灵。
三人沉寂了片刻,片刻后,庄萦道:“陛下——他可是让你送我一程,定了什么时候?”
我愣了愣,道:“就在明日。”
第二日,我与葵苍去送庄萦,东莱却未有参与。
最后一眼我见到的庄萦,穿了一件月白缂丝云纹素软缎褙衣,及腰青丝慵散用一只新裁的碧色绢花束在身后,那一抹新绿,是她身上唯一跳脱的颜色,粉黛未施,周身半点装饰都没有,极尽清丽。
三人坐着马车一路行至了王都的城门外,下了车,终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城门外有两个军士,牵着一匹黑津津的马驹,一幅等人的模样。我待葵苍和庄萦站去一旁,自己蹬蹬蹬跑过去,将马牵了过来。
葵苍挑着眼角打量马一番,朝着我道:“这马倒是奇特,皮色与蹄质都属上乘,身型也妙,只是,看着却很眼生,不晓得又是什么时候培育出来的新品种。”
我得意扬了扬下巴:“长见识了吧?这是北海之滨一个叫做米国的小国,进献给我朝的,整个王都也就这一匹,唤作奥巴马——”看他一幅云里雾里的模样,更加得意:“奥巴,用米国的语言直译过来,就是黑的意思,你看看,这马可是黑的不同寻常?”
他点头道:“是很黑,黑的发亮——”蹙了蹙眉:“只是名字,起的拗口。”
我耸耸肩膀:“是有些拗口,但如今大家喜欢拗口,拗口的东西比较显得大家有水平——”又朝他靠了靠,靠到他耳边:“可它通人性,也十分忠诚护主,王——庄姑娘往后有它跟着,一定不会太孤单。”
葵苍轻飘看了我两眼,不再说话,想来,他已了然于心。
这匹马的魂魄里,混着白烑三魂中的人魂,有几分白烑前生的记忆,算是我对白烑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想了想,对着庄萦道:“庄姑娘这就动身么?”
她点点头,我将马牵到她面前,她怔了一瞬,一个跃身,已上了马背。
我道:“这里距离六梨城不远,你应该也熟悉,路上小心。”
她沉默不语,黯然盯着马颈,我又道:“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要说的?”
她肩膀微微一颤,转而看着我:“从前我以为,即便他不爱我,有着那些回忆,也是好的。现下却想通了,回忆再美再好又怎么样,终究他的心里没了我,终究,他不是那个在万千梨花下承诺,可以给我幸福的人。方才从王宫里出来,我想了一路,前些日子我逼着自己不去想,可那么深的记忆,哪里是想忘,就能忘的。这些记忆刻在骨子里,无论好与不好,都是想一次,痛一次,我不想再痛下去了,宫姑娘,我知道你有无情水,请把它给我罢。”
我心上噔的一下,白烑最初的确是让我将无情水取来,他也有这个意思让庄萦喝了,可那一次庄萦在凝和宫同他说的话,已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于是才有我最后利用血珀的能力,将他的人魂索出来,附在马身上,可以让他陪着庄萦再多陪些日子。
如今却是庄萦主动提出要喝无情水,我真不知是要说她一根筋,还是一根筋。
庄萦没了记忆,白烑的魂感知到,会不会痛,会不会痛?
牙齿一咬,抬了脚正想上前,腕上却被葵苍用手缚住,我转过身,他朝着我缓缓的摇了摇头。
我将那些真相埋在肚子里,埋的肚子疼,我不晓得,为什么男人都要自作聪明的为女人安排好一切?白烑是爱庄萦没错,可他如果一开始就告诉庄萦事实,又怎会知道庄萦不愿意同他一起度过难关,怎会知道,庄萦其实宁愿和他死在一起,也不想她的感情到头来只成了一场空。
她本是个烈女子,却被他的情,磨得这样淡漠。
无情水最终还是给了庄萦,眼睁睁看着她喝下去,药效会在服用的一个时辰后起作用,往后她再记不起任何人,也记不起,这世上,有个女子,叫做庄萦。
她仰头下咽的时候,本是睁圆的马的眼睛,一阖,一滴透明的水珠落下来。
此后便是鱼沉雁杳天涯路,纵然对面不相识。
庄萦走后,我本该轻松,却无比沉重,终究是相识一场,倘若我不是非要白烑的那颗心,许是庄萦与他,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回程坐在马车里,我想了半天,对着葵苍:“你刚才不应拉着我,我们已经硬生生的拆散了他们,难道就不能告诉庄萦,白烑其实一直都爱着她,从来没有背叛她?”
他看着我:“那样只会让庄萦铁了心寻死。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白烑同你说的那些话,你答应过他,怎么刚才还去犯傻?”
我哼了一声:“真搞不懂,白烑这样做,留下庄萦一条命,如同白纸一样的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他淡然道:“男人对心爱的姑娘,保护欲一向很强,白烑是个真君子,他清楚的知道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庄萦的一条命更重要,倘若非得有人死,那也只能是他不是她,更不可能是两人一起去送命。何况,拆散他们的不是你我,是皇廷争斗,即便今次没有我剜了他的心,白烑也终会让人给算计的丢了性命,因庄萦是他的软肋,他有这个软肋,注定不能善终。”
我撇撇嘴:“照你这样说,天下真正的君子为了拯救心爱的姑娘,都会不遗余力,哪怕是以欺骗的形式?”目光直瞅着他:“那你呢?”
他一怔,眸光中有浅显的不自在,半晌,才淡然的:“若是我,万不得已,也会选择同白烑一样的做法。”
我再撇了撇嘴,斜眼瞪着他:“是么?你其实想说你是个真君子吧?”继续撇了撇嘴:“鬼宗里不产君子,你想当个君子,这辈子都没戏了。”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