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倾凌的三月十三,入暮,天色大暗,八百里长风笼罩整个东莱城,风声呼啸如同鬼魅尖锐嘶吼,雪花盘旋半空久久不落,似隔着天际的一道重密雾帘。而青色浓稠的云端,阵阵轰隆与幽光,那是魔女颜曦送亲队伍横厉碾过的声影。
此时东莱城闭塞空无一人,黎川之北离兮山上的鬼宗,却是灯火如昼,宾客如云。
葵苍一袭玄色锦袍,风姿凌傲,立在鬼宗大殿之外,面上无一丝欣喜。
成亲成的如他这般冷漠,我站在他身侧,也不好笑的太欢畅。
逾时,飞雪惊起飞散,像是一场磅礴的大雨,陡然落下,而抬着颜曦纹饰怪异的黑色鸾辇,却分花拂柳般在这雪雨中辟出一条晴好的路来,徐徐降至葵苍的眼前。
她明丽端好的一张脸隐在玄色薄纱做成的盖头里,面上有浅浅笑意,宽大繁复的墨色喜服将她削薄身躯裹的像是一只冶媚却又静和的暗灵。从辇车上抬脚下来的时候,步履从容,敞阔袖袍里伸出一只莲白纤长的手正正落在葵苍亲迎而去的掌心中。
他始露欣笑,仿佛迎了面前新娘是这个世上最圆满的事。
鬼宗与魔界成亲的规矩不如凡人方正,高堂上一左一右坐的乃是蚩晏与魔君二人。
他执着她的手,转身行入殿中,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仿若不见。
拜堂行礼,酒敬宾朋,他二人每一个动作都拿捏的恰到好处,人前笑意浓馥,只彼此相距的间隙,始终透着疏离。
我不晓得葵苍为何要娶颜曦,但颜曦嫁给葵苍,却像无半点委屈,即便今日她瞧得出他不过是做戏,循着他的步调,仍循的那样好。
那时他对她尚有关切,今时真正拥有她,倒是敷衍了。
我瞅到东莱与阮菱的坐席,踱过去,从他身后拽了拽他的衣衫,俯身在他旁侧轻声道:“你来了。”
他偏头看我,含笑而道:“嗯——”
我又同阮菱打了个招呼,方又朝着他:“我哥哥与嫂嫂的这场婚礼,别致么?”
他绕过我的脸颊,将唇凑到我耳畔:“只顾看你了,没怎么注意。”
我被他呵气呵的有些脸红,只向后退了一退,道:“那什么,我是来告诉你一声,今夜我还打算闹他们洞房来着,就不同你回去了。”
但未听得他回话,头顶却传来蚩晏颇欢兴的声音——他照常演的一幅身子不济,于魔君介绍我与东莱倒介绍的十分有力:“这便是小女宛宛了——”应是朝着东莱,谦笑道:“东莱师祖,老夫却斗胆让他做了小女的女婿。”
我干干直起身来,转过去,因是头次相见,礼数须要做足,欠身福了一礼,道:“宛宛参见魔君。”
方抬起头来。
他原本笑着,见着我的那一瞬,却是一怔,半晌,才叹道:“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我不晓得他还见过哪个姑娘同我相像,但大约两百年前的我,他是见不着的,于是十分茫然瞧了瞧蚩晏,而蚩晏更加茫然,对着魔君奇道:“君上所言之人,老夫可有见过?”
魔君只朝我道:“那九重天上天帝的长女紫见,同你长的是一个样。”
又摇了摇头,笑道:“道是本君多少年不出世,竟不知凡间也能蕴出这样一个可人儿。”
我回笑的十分不自然。
却也不如蚩晏表现的惊异,因棠穗也曾将我错认为那位帝姬,魔少曾说魔君见过紫见,一两万年了,他老成这样老眼昏花也可以理解。
大家一瞬都有些冷场,反是东莱徐徐侧身,轻飘飘朝着魔君道了句:“君上倒与天帝有些交情?本座以为——天界向来不大欢迎魔族——”
我被东莱此句惊得心口一跳,大约未曾见过他这般,话说的很不合时宜。
显然众位都有些傻,蚩晏更十分郑重做好赔礼的姿势酝酿歉词了。
不及魔君面上猛地一震,竟是惊恐般,颤唇颤的唇边花白长须如同风中柳叶,更别提一只枯瘦手指抬起战战兢兢朝着东莱,声音亦在抖瑟:”你——你——你——青——青——”
但他你你半天,青青良久,都没你出个所以然,青出个下文来。
而东莱缓缓站起,执了杯酒对着魔君手中的那盏青铜酒樽,淡笑的:“是不是本座这张脸,长的也同某人有些像,君上认错了?”
又未等魔君启齿,再道:“方才宗主介绍过本座——”顿了顿,眸光直直映着魔君一双放大的瞳孔:“东莱,东极的东,蓬莱的莱,不过是凡世一个修真修了千年的道人罢了——”
那厢魔君抖了半晌,终于落停,虽眼中仍不能置信,却顷刻换了一副面孔,笑出来:“师祖所言极是,是本君看错了——”像是话中有话:“即便这世间百态,离奇的事不少,但有些事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东莱默然,应道:“正是。”
二人方笑着将手中清酒饮尽了。
我原想着东莱其实不大同人自称本座二字因他惯常都算得上谦和,何以对着魔君这般自重又自持,但八字还没想到一撇,突然而至的魔少攸然一声啊原来小阮你在这里将大家的注意力成功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