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情平静无澜,可暄成到底看出他眼底的愠怒。
“大将军一整日未见,军务都忙完了?”暄成问道。
“回公主,忙完了。”他说。
“我来,只是想告诉将军,我父王不日便将召见你。所为何事,我不说,将军也应该明白。将军虽颇多战功,却也应知道,我父王是君,将军是臣。我父王说出的话,将军违逆的太多,可不是祥瑞之兆。”暄成说着起身,缓步朝门边走去,“我话只说到这里,望将军好自为之。”
“公主,从我府上带走的人,现在何处。”陆靖勋问道。
“我带走的人?”暄成回身一笑,继续朝门外走去,“你说笑了,我能带走什么人?”
“站住!”一声断喝,唬的暄成倏然回过身站定,她掂不清眼下的状况,陆靖勋尽管和父王有嫌隙,可还算是顾及礼数,对于她,他亦能容忍,从未这样过。
陆靖勋攥住身旁的书架,放缓了语气,“我已知人确是被公主带走,再周旋无益。”
正说到这里,却听得一片脚步声,是韩升随着一名宫里的黄门并两个侍卫沿长廊走来,那黄门道:“大王有旨,召大将军觐见!”
陆靖勋一怔,暄成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冲黄门道:“你们出去吧。”
“诺。”那黄门应了一声,与众人退了出去。
暄成灵机一动,冲陆靖勋道:“当真不是我带走的她,大将军还是先进宫去见我父王吧。只要你答应了我父王的嘱托,她自然无恙。”
“此话何意。”陆靖勋沉声问道。
暄成冷笑:“方才我已提醒过将军,那些话可不是白说的。将军若想保全她,行事便不要太过随性吧。我父王毕竟是君主。君君臣臣,大将军比我明白。”
暄成如此,陆靖勋即便再恼怒,又能怎样,当真和公主置气?即便置气,又能怎样呢,难不成杀了她?暄成早早拿住了这一点。
陆靖勋没有说话,转身出去,忍,时至今日,君臣的猜疑,奸人的离间,加之公主之事种种,都是一个忍字。
宫里的人还在廊子上候着。他刚走过去,玉穗忽从花阴下过来,朝陆靖勋行了一礼,之后又对传话的黄门行礼道:“公公容我家老夫人跟大将军说几句话,片刻就来。”
那黄门沉吟一阵,冲陆靖勋揖道:“此事小人原不敢催大将军,只是大王有命,小人等着交差。”
陆靖勋本就不大想过去,便冲玉穗说道:“我有事进宫,什么话回来再说。”
“大将军,”谁想玉穗忽然跪下,“老夫人从病榻上起身,定是有要紧的话。还求大将军过去听上一听。”
陆靖勋眉宇不禁一皱,黄门在此,不便发作,便转身朝后园李老夫人住处行去。
那玉穗在后面疾步跟着,行了一段,忽然上前说道:“大将军,老夫人在宗祠。”
他顿住脚,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事。”
“是何事,奴婢不知,老夫人并不曾说。只说引大将军前往宗祠。奴婢也问过原委,可老夫人不叫我问。”玉穗有些慌张地解释着。
他没再为难玉穗,改道向后园深处行去。
宗祠的门被下人缓缓地推开。
那高台之上一块块先祖的灵位,层层地布列着。沉默的逼人的气势,伴着寒冷的檀木沉香,从屋顶上沉沉地下压,朝他袭来,围在他的身上。
“将军来了。”李氏侧身跪坐在殿中,看了他一眼道,“宫里的人可在外候着。”
“老夫人何事找我。”陆靖勋问道。
李氏缓缓而道:“大将军,论理这话轮不到我说。可如今,陆府里没什么老人了。我在陆府四十多个年头,陆家对我恩重如山。当年李中病故,人人道我克夫不吉利。陆夫人却收留我,愈发如亲姊妹般待我。如今,老将军已故,夫人也不在了,我若再不出来劝将军一劝,将来九泉之下,何颜见旧主呢。”
李氏用袖子抹去眼角滚落的泪珠。
“老身一介妇人,对外面的情形尚且略知一二,更何况将军。如今多事之秋,大王病重,时日无多。太子文弱,且于社稷无功。将来他为新君,将军便有功高震主之嫌。大王心有此障,虽沉疴病榻,却余息不绝。他不将眼下打理妥当,如何撒手西去,这些我老妇尚能看出,将军难道看不出?”李氏望向高台,说道,“面对先祖灵位,将军当自省。”
“那依你之言,我当如何。为保家门,我一忍再忍,还要怎样。”陆靖勋道。
“朝中之事,我自然不懂,也不多言。可我此刻说的却不是这个。”李氏说着,抬头直直地望向陆靖勋,“将军,我说的是公主。自公主及笄,这门婚事一直悬在将军的身上,将军怎么能置之不理。公主刁蛮成性,骄横执拗,以她素来行事,今日能在你府上折腾半日,还敢等你回来,并不足为奇。你若再冷落她,将来闹出个三长两短,如何收场。大王就这婚事明里暗里跟你提过多少次,你竟置若罔闻。他要你娶的是谁?是公主,大王膝下挚爱,将军回绝这门婚事,是要怎么样,还敢说自己无愧于心,依老妇看,将军却正是在弃家门于不顾,弃先祖嘱托于不顾!”
“将军,”李氏流泪叹道,“我是府中老人,看着你长大,自然知道你心中之苦,可人活于世,岂能真正随性自在。将军隐忍至今,公主之事,也不过再多一个忍字罢了。于公主是儿女情长之事,于将军,却是家门绵延之责。今日公主来闹了半日,现在宫里又传话召见,我不说,将军亦能猜到是什么事。我怕将军年轻气盛,莽撞乱大局,才越规矩说了这些话,我要提醒将军,大王没几日光景了,这回,恐怕是最后一次试探将军,切莫再抗旨。希望将军细细斟酌掂量,再不然,也要想到昭儿的性命。若将军当真想对她好,先要为她的安危作打算。”李氏说道这里闭上了眼睛,叹道,“宫里的黄门还在前面等着,将军快去吧。老身在此处再坐坐,陪着先祖灵位,我心里安生。”
他抬起脸,望见层层寂静的灵位,像是一遍一遍重复着强调着,方才出自一个老家奴口中所有的肺腑之言。他几番欲说话,却终究又说不出什么,话语思绪,似乎瞬间全没了条理,一团乱麻般堆积在心里,堵在喉咙,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他最终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出去。
忍,不过又多了一个忍字。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的马,是怎么进的宫,从宫门到温德殿,重重迂回,他行走其间,如同走向深渊,目光中却满是压抑和从未改过的执着。
允冲一行恰在长亭里瞧见,问身边的黄门李福,“你说我父王召大将军进宫所为何事?”
李福忙道,“小人岂敢揣测。”
允冲暗自寻思一阵,忽然冲李福道:“你守在温德殿门前,等大将军出来,就悄悄告诉他,邢昭被送回翠茗阁去了。”
李福一怔,“殿下,徐恒这一走,岂能不带走邢昭,还能在翠茗阁留着?”
允冲冷笑瞧他一眼,“狗奴才,成日在我面前装傻充愣,消息知道的却比谁都清楚些。”
李福忙跪下,“殿下恕罪,小人只是……”
“罢了,没工夫与你计较!”允冲挥挥手,“你只照我的话去做,徐恒不能由咱们说出来。翠茗阁的温婆子,自会掂量。”
李福连声称诺,忙起身去了。
烛光昏暗的温德殿内殿,高高的纱帐掩着一方宽大的病榻。隐隐可以听见梁王病弱的气息。
张仁安不在,只有一个手执拂尘的黄门,守在榻边,见陆靖勋进来,隔着纱帐低声道:“大王,大将军到了。”
里面传来几声闷声的咳嗽。那黄门探进身子,在梁王肩下塞了一个软枕。
陆靖勋跪下问安:“大司马大将军臣靖勋参见大王。”
梁王又轻咳了几声,侧过脸望向帐外,喘息道:“子骞,你来了。”话毕,却不叫他起来。
陆靖勋唯有继续跪着,沉默不言。
“你可知,寡人为何叫你来。”梁王问道。
“大王欲问南北营防务。”陆靖勋道。
“军务之事,有大将军,哪里用寡人过问。”梁王淡笑道,“昨晚,寡人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你父亲陆绍。说来也怪,我们一世君臣,在梦中相见,却如同故人。”梁王语气缓缓有序,像是再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你父亲说你年轻,若有不是之处,要寡人多包容你。寡人笑说,子骞是我大梁难得的虎将,战功赫赫,英武之气豪不逊色于你,何来包容之说啊,你父亲却苦笑不答言。之后,就再没说什么。”
“子骞,”梁王问道,“你父亲为何如此,你可知道。”
陆靖勋只是听着,却不答言。
梁王素知他脾性,也不再多问,只是兀自说道:“圣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鄂阳事出,你至今依旧孑然一身,如何对得起陆家的先祖。”
一阵沉寂,只听得宫灯的火烛偶然劈啪作响,梁王又道,“寡人将不久于人世,大梁的社稷自有新主,国之安危自有大将军,寡人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暄成,是寡人唯一放不下的惦念。暄成的事,寡人已经不止一次跟你提及,今日,这一次,是寡人最后一次托付你。”梁王说着,目光直直盯住陆靖勋,“子骞,你还要回绝吗?”
这一切,全都在意料之中。
陆靖勋抬起头,望向梁王,良久,字字心如刀绞,艰难而出,“臣,不负大王嘱托,臣……会善待公主。”
梁王凝视他片刻,道:“宣。”
榻前的黄门,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一支玉轴锦绢,尖利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
“永乾二十三年春四月癸丑,梁昭襄王制曰: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
孤即位二十余载,慎遵先祖遗训,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自先王元庆八年,诸邻累次犯境。此存亡之秋,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镇国将军陆氏一族,世代忠烈,自先朝兵马大元帅陆苛至其嫡孙陆绍,三代效命疆场,马革裹尸以报君命。孤于乱中求治,实赖此股肱之臣,每欲垂加福泽,奈何英雄已故,不可追矣!今陆苛嫡曾孙陆靖勋,忠勇效国,礼义兼备,孤得此将才,国家之大幸!然勋屡为战事所累,年至而立,未有家室。名门望户,诜诜之家,后枝寥落,孤每念及此事,心痛甚矣!
今有公主暄成,系孝烈荣王后所出,教养于扶苏宫贤妃元氏。年至婚嫁,慧心毓质,恭谨端敏,孤甚爱之。兹将暄成公主下降大司马大将军勋,由礼部择吉日操办完婚,以承天作之合……”
字字句句,以及之后接连而至的种种封赏,在殿中回响,恍若是一块块的巨石压盖下来,他静静地听着。
“……布告天下,咸使闻之!”黄门合了卷轴,送至他面前,“大将军,接旨吧。”
他接过,玉轴沉甸冰凉,似乎一记响锤将一切敲成定局。事已定局,然而,于家门而言,不过又多了一个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