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这一夜极静,树木山石与廊柱飞檐交错着,被月光投在地上,如同丛丛的鬼影一般。一枚暗红的灯笼,远远地从中穿行而过,忽隐忽现,恍若游走于古墓中的一缕幽魂。
那灯笼停在一处房门前,辗转犹疑,踟蹰不前。
忽然房中响起人声:“石羊主子,进来吧,何苦站在廊子上受风。”
她全身一凛,僵着手推开了房门。
韩升面门而坐,桌上摆了好几样菜色,看上去并未动过,只是酒却已经吃的似是上了头,两颊泛起红色。
她将灯笼挂在廊檐上,却转身只扶着门站着。
韩升醉意朦胧,抬头胡乱扫了她一眼,让了一句:“主子快进来坐。”
她方才走进来坐在桌边。韩升因瞧见她提了酒壶来,笑着伸手夺来:“这可是主子赏我的?”
“嗯。”石羊妫点点头,“是今日方得的,便想起来你平日里爱喝个闷酒。”
“还是你知我软肋。”韩升说着另拿出一只酒盏,满满地斟上。
这话却叫她听起来不舒服的很,便不再言语。
谁知韩升忽然又说:“我料定你今晚会来。”
她一怔,“怎么说。”
“今晚大将军到营里去了,可不又是咱们的好时辰。”韩升道。
“你这话叫我听不明白了。”石羊妫冷语道。
韩升瞅了瞅她,笑道:“主子真会装糊涂。”说着执起酒盏,“来。”
石羊妫遂也端起来,可碰了盏,韩升却只神色诡异地瞧着她。
她冷笑一声,自己径干了。将酒盏掷在桌上:“我是好意来看你,谁想好心全当驴肝肺了,疑心我给你下毒不成?”
韩升仰脖饮尽了酒,笑道:“主子是有些胆量的人,小人难免揪着心。”
石羊妫沉默片刻,说:“我知道,你怨我不该草草地告诉他,可我没想到会牵连你,谁想到他会叫你伤成这样。”
韩升默默地听她说,边自斟自饮边暗暗冷笑,她在那密信上可是点名道姓地说是韩升吃醉了酒失言,这阵子又充无辜说自己没想到会害他伤成这样。这是拿自己当傻子哄呢。
但是这话并未出口,酒水过处,口齿越发含糊了,“打了我一顿,已算是小人福大命大了。”他说着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脯,“我韩升是什么,说到底就是个奴才,这条命的贵贱也就同狗一般。能叫我活着便是恩典了。小人掂量的清楚,像我们这号,要想活得长久,就是要掂量的清楚。”
石羊妫听着这话刺耳,与其说他是在轻贱自己,倒不如说是暗讽她。
“我这条命纵是当真被打死也不值什么,只是对不起昭儿。”韩升叹道,顿了顿指着石羊妫说,“主子这步棋,太狠。”
“我怎么狠了,我也没想到会这样。”石羊妫道。
“你没想到?主子该做的都做了,哪里还用想。”韩升道,“密信的事暂且撂下,只说那日元夫人来府上,主子拦住她的轿子所为何事?”
她没想到他竟会知道此事,她那日明明都已打理妥当了的。被韩升这一问,当下懵了,只矢口否认:“哪里是我拦了她的轿子,是她叫我……”
“你可别跟我说是她叫你去问话,这话去哄哄别人还可,你给那几个抬轿子的赏了好处你道我不知?”
她的话顿时噎了回去,只是呆呆地坐着。
韩升却也不瞧她一眼,只管自己吃酒说话,“那元家可是出了个宫里的娘娘,你跟元夫人说了些什么?宫里就打发人来了。”
他说到此处忽然将酒盏放下,抬头看她:“可惜主子虽聪明,到底也有看不到的想不到的。”
“你倒是要说什么,我有什么看不到想不到的。”石羊妫怔怔地说道。
“主子指望着昭儿走了,将军能重拾旧宠,给主子一个正室夫人的位置?”韩升问。
“我何曾奢望过作将军夫人,我也同你一样,掂得清自己几斤几两。我不过是……”
话说到一半,复又被韩升打断,“你若掂得清自己几斤几两,就不该去掺和这两家的事,你那日拦元夫人坐轿时,可曾问过自己是哪一颗葱?”
“你这是教训我呢,是嘲讽我呢,你又是哪一颗葱?”她反问道。
韩升晃晃手指,“你别问着我,我可是掂得清。我只是可叹主子枉费心机了。”
这话不由叫她的心又是一紧,“你又要说什么?”
“你可知那日元夫人来府上是为什么事,她不单是为昭儿的事来的。”韩升道。
“还有什么?”
“你在府里这么长时间,就没听说过暄成公主和大将军那点子过节儿?元夫人正是来探口风的。她和元妃娘娘倒是一条心,想要指望靠着这事能叫两家别总这么杠着。”韩升顿了顿又道,“这公主可不是昭儿,将军府这么大,主子偏就容不下个昭儿,那公主也不见得能容得下您呐。”
“我没有容不下她,我哪里曾想那么多,这还不都是你说的。”她说这话只感到口齿越发僵硬,沉默片刻道,“我不过想着安安稳稳的打发时日,你若也这么想……咱们各走各的路,还和从前一样。”
“怎么,主子怕我将那晚的事说出去?”韩升忽然失笑出声,“你倒是会说,咱们各走各的路,那此刻又是谁先找的谁。你终究是不放心我罢了。敢问主子一句,若没有暄成公主这档子事横着,你有一日真的成了将军府的正室夫人,你是要怎么处置我,难不成还能让我在你和大将军眼前晃悠?到时候,还不知我是怎么死的。”
一席话像是股阴风从背后直直地窜上来,竟叫她忘了言语,只是来来回回地搓捻着衣襟。
韩升继续说道:“还有昭儿,她也不是傻子,好好的我忽然就被痛打一顿,转天宫里就来人接她走。这前前后后,她不会琢磨?”见石羊妫抬眼看自己,他忙摆手道,“这可不是我乱猜,人家临走时可是亲口*交代了银霜来问我,人家明白看出来这事必和我有关,还要我自己去跟大将军说明白。我说石羊主子,我怎么去跟大将军说,我还有什么去跟大将军说的?我才回过神,这一来一去,我竟被主子推到风口浪尖儿上了。”
说话间又是一盏酒下肚,他重又给自己斟满,“风水轮流转,若昭儿果真又被大将军接回来,即便不是大将军,那徐恒将军也要娶她,待她出来,若是个记仇的,自然还得盘查我。到时候,主子您可是我的命脉,您不放心我,我也未必就放心您……”
“你这是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放心你了,你不放心我又会怎样?”石羊妫按耐不住狠命推了推他。
她不见他回话,却只觉得他身子已然沉软,一手支着前额,另一只手虚晃晃地冲她摆了摆。
“我看你是酒吃多了,净说些胡话。再莫吃了,”她顿了顿又道,“我给你斟碗茶来,可好?”
他依旧不应声。
“韩总管?”她轻声叫道。
他半晌才沉沉的“嗯”了一声。
她慢慢起身,行至窗前的几案旁,手还未碰到茶壶,就已经抖得厉害。禁不住斜着眼睛瞄向他,却见他已经伏在桌上。
她复又转过脸来,抬头望向窗外,漆黑一片,连灯影都看不见了。这一夜,怎么静到这个地步。
她沉沉地呼了口气,一颗心似要冲破胸腔,又似要撕裂。
轻扬扬的药粉随着细细的茶水柱一齐落入杯中。可待她回到桌边,竟怎么也叫不醒他了。
无奈之下,她将他上身揽入怀里,又唤了几声,方才大着胆子端起那茶水,只觉得手抖得越发厉害,在灯影下晃开了一圈一圈的水纹,直叫她的头也晕起来。她稳了稳心神,径直送到他口边,方触及他的唇角,谁想他竟忽然醒了,一口咬住杯沿,一双炯炯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她。
她惊呼出声,撒了手要逃,却被他反手一把拽住扯进怀里。她大气也不敢出,惊惶地望着他,只见他漫不经心地端详着手里的茶碗,半晌忽然将茶碗送到她唇边,“喝了。”
她身上窜起一股蛮劲儿,一掌打落了那只茶碗,茶水顺势便泼了一桌子。她想要跑,却再挣脱不得,两人如同两只兽厮打了起来,却不过三五下,他的两只手便狠狠地钳在她的下颌处。
他喉间喘着粗气,脸压得很低,静静地凝视着她,“主子到底是想要我死。”
她的双手双脚乱挥乱踢,却最终无法再动弹,脸颊紫涨起来,一双眸子越睁越大,回望着他。
“主子真不是个安分的人,我早看出你容不下我。可我也说过,我若这么轻易栽进你手里,也枉我在府上这么多年。”
她像是在听他说话,可眸光到底是散了,身子也渐渐地沉了下来,像是正在缓缓地陷进泥沼里,再无声息……
将军府复又静了下来,只是漆黑树影下一声闷闷的水响,到底没多久便被吞噬在这寂静中,哪有别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