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回去吧。病才好些,仔细风凉。”誉青劝道。
她又张望了好一阵,方才转身欲离开,谁知哪里一声冷响,一支袖箭打在她身旁的亭柱上,惊得她和誉青一行人当下怔住,唯见那箭翎还在嗡嗡的震响。
她四下环顾,未见人影。却忽听亭子边的树杈上传来一阵笑声。她循声望去,竟是个约莫十来岁的男孩儿。
她不知这孩子的身份,只见誉青这边已经行礼,“三殿下。”
那孩子斜倚在树枝上,打量了她几眼,问誉青:“誉嬷嬷,这就是元妃娘娘接进宫里来的丫头?”
“回殿下,正是。”誉青道。
昭儿抬起头看向他,虽说年纪尚幼,眉目间却有着一股天成的英气。她还不知此人是谁,据她所知太子允冲和大将军一般年龄,眼前的这个孩子,自然不是太子。
正暗自猜测,却听他赞道:“好个漂亮的姐姐,叫什么?”
姐姐,这称谓叫誉青等人皆是一惊,却叫她心里隐隐地抽痛起来,她按着方才誉青的话说道:“回三殿下,邢昭。”
“怎么,你知道我是谁?”他笑问。
这一来顿时将她问住,只是摇了摇头。
“不知道,还叫的有模有样,”他说,“我是梁王的老三,你若嫌三殿下叫的拗口,就叫我伯骁。”
誉青忙止道:“姑娘岂能直呼殿下名讳,殿下这是叫姑娘犯规矩呢。”
誉青的话刚落,山下忽传来人声:“伯骁,你快下来!”
昭儿朝山下望去,是一行宫娥拥着一位年轻贵妇。
伯骁闻声早已从树杈上利落地跳下来,沿着石阶一溜小跑奔下去。
誉青也忙着引昭儿下来,只听那贵妇还在数落:“成日里野马似的!”那伯骁也不过胡乱应着,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奴婢见过申夫人。”誉青行礼道。
那贵妇这才像是刚看见她们,故作惊状:“誉嬷嬷,瞧我这眼神儿,只顾着喊伯骁了。”说着忽一转眼望见昭儿,“咦?这姑娘看着面生啊。”
誉青还未答言,伯骁已经抢过话去,“母亲忘了?元妃娘娘接近宫里来的那个什么远亲家的女儿。”
申夫人面带疑色看向誉青,誉青欠身道:“回夫人,正是。”
“真真是个美人胚子啊,”申夫人啧啧叹道,“这哪里是大将军往你们心上捅刀,依我看,这刀子着实是捅到大将军心上去了。”
这一席话叫誉青不知如何作答,昭儿更是面上有些挂不住,想要转身走人,却又不敢失礼。
申夫人却依旧不依不饶,上前轻托起昭儿的脸颊,又不禁赞叹一番,问道:“叫什么?”
昭儿正欲回话,又被伯骁抢了话:“叫邢昭。”
“夫人叫她昭儿就是了。”誉青道。
申夫人握住昭儿的手:“进了宫里别见外,既是元妃姐姐的远亲,与我亦是自家人了,你若不嫌弃,闲了便到我寝宫里坐坐,也没有不便。”
“谢夫人。”昭儿屈膝道。
“好乖巧的丫头,叫人不喜欢都难呢。”申夫人轻拍了拍她的脸,继而转身冲誉青道,“今日还有些事,不多闲话,这就回了,你们也自去吧。”
“诺。”誉青带着昭儿屈膝一礼,转身离去。
申夫人这边望着昭儿的背影,渐渐地敛了笑,眼波不自禁地流转起来。忽然被伯骁惊了一跳:“母亲,怎么了?”
“没什么。”申夫人揽了儿子的肩头,“走吧。”
昭儿沿路回扶苏宫,一路遇上几个宫人,因都不相识,那些人只对誉青行礼,临行却又拿余光偷觑昭儿。
昭儿未曾察觉,进了院门正欲往西殿走,却听誉青上前小声道:“姑娘,迎面过来的是太子殿下。”说罢便后退,立于当地。
她抬起脸,这才发现一行人正从正殿出来,为首的那个身着白色曲裾深衣,身段夭矫,玉树临风。可略显急躁的脚步下竟漾着一层愠怒,像是刚刚吵了一架似的。
“奴婢见过太子殿下。”誉青道。
“嗯。”那人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却忽地停了脚步,眼睛打量着誉青身侧默不作声的女子。
“见过太子殿下。”她知道自己又失礼,忙屈膝道,口齿不禁有些僵硬。
“昭儿?”他问道。
她没想到他竟认得自己,一时微怔。誉青在一旁道:“回太子殿下,正是昭儿姑娘。”
“这就接进宫里来了?”他竟饶有兴致地问道。
“是。”誉青道。
“脸抬起来。”他说。
昭儿抬起脸,只见峨峨搞冠下一双美目略带慵懒,冠带沿着精致地脸颊系于颌下。一个男人,竟能俊美至此。昭儿只瞧了一样,便垂下了目光。
他却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看,“平日里跟大将军游猎,总能听到魏辽他们提起,我还说哪日得空见一见,谁想见到宫里来了。”
话音刚落,只听到后面传来一句,“太子殿下莫不是瞧上了她,若真是这样,我今日就打发她过去。”
几个人同时转脸望去,只见元妃袅袅娜娜地从石阶上下来,眸中隐隐藏着一线冰刃,生生与昭儿的目光对砍了一下。
“母亲又说笑了。”他并未动声色,只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句。明明年龄相仿,可“母亲”二字竟叫的顺口至极。
“你做什么去了?”她问昭儿。
昭儿没有回话,元妃冷笑了一声,冲誉青吩咐:“带她回寝殿去歇着吧,病才好,仔细受了风。”
“诺。”誉青应道。
待昭儿走远,下人摒退,元妃转脸看向太子,“我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你方才说的什么,我可不记得了。”他说,“天晚了,我这就回了。”说完也不等她说话就转身走人。
元妃立于阶下,直直地望着他出了院门方才回身,暮风穿过廊庑,她身上只着一件单衣,不禁被激的打了一个寒颤。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昭儿的病渐渐痊愈,却终日沉默的如同一个布偶。没有一丝宫外的消息进来,她的希望也随之一天天的消磨。楼宇、宫墙……都快被她望穿了。想想也是,当初自己能求的人只有银霜,可银霜也不过是一个下人,是没有胆子去跟大将军说那些话的。即便真的说了,她的话又能有多少分量呢。至于韩升,也是自身难保,又怎么可能还会帮自己说话。
在宫里,如同困在笼中的鸟雀,除了煎熬等待,似乎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即使哪日有朝议,条条的宫道也将他们隔得恍若在两个世界里。前朝正殿,她是绝不能去的。
宫人们各个目明心慧,自然早就看出元妃娘娘对这位远亲甥女的冷漠,于是也都诸事懒怠。倒是誉青惦记她,每过几日便来给宫人敲警钟,吃穿用度都细细地交代一番。
得闲了,誉青会陪昭儿说说话。讲起那些陈年往事,神情朦胧得如同清晨的薄雾,恍若她整个人又回到过去了。
有一回见到昭儿项上的银锁,她跟昭儿笑说:“当初因为两个孩子是同一日出生,陆家夫人便着人打了这两枚锁,里面镌了二人的名字。后来长大些了,你母亲非说大将军的那个比她的好,吵着大将军给她。”
话到此处,又少不得说起曾经鄂阳是多么骄横和无理取闹,誉青叹道:“你别看大将军如今这样,当初可事事都尽让着你母亲呢。这些年下来,人都变了啊。”再美好甜蜜的往事,说到最后都是以这么一句叹息告终。
整个寒冬的积雪,就快要消融尽了,时不时便能嗅到一缕泥土的味道。昭儿靠在亭子边,朝着那日誉青指给她的方向出神。
“这里看不见宫门。”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她猛地回过头,竟是伯骁,忙行礼道:“殿下。”
“此刻又没人,不用这些虚礼。”伯骁说着,便坐在亭下的石桌上,“这山不够高,当初建那些宫室挖来的土,堆在这里便成了一座假山,你还真当这里能望多远。”
她默不作声,她当然知道这里望不出多远,可是一肚子的心事,她不可能对一个半大的孩子说。
伯骁见她沉默,笑道:“我知道有个好地方,可以带你去。保管你一眼能望到宫外去。”
“真的?”她的目光忽然有了神采。
“自然是真的,谁骗你。”他说着从桌上跳下来,“走。”
她随着他一路行至宫苑的深处,小路的尽头,呈现在面前的竟是一座几乎耸入云霄的塔楼。他带她进去,迤逦而上,鞋底踩在上面,竟恍若金玉之声。
“这是承露阁,也叫摘星阁。”他说,“太祖武王曾遣人在这里炼制长生不老的仙丹,说此处出脱尘世,承天地之灵,只有在此处炼出的仙丹才可灵验。”
“最后灵验了吗?”昭儿气喘吁吁地在他身后问。
他竟戏谑道:“太祖仙逝多少年了,你说灵不灵?”
其实她也不过是随口一问,竟被个孩子笑话了一通。她本就心不在焉,便又不说话了,继续跟着他上楼。
顶层的风很大,肆无忌惮的穿堂而过,将垂地帘子吹得翻扬起来,猎猎作响。帘角抚过窗下的琴弦,竟有呜呜咽咽的自鸣。
这琴声忽然叫昭儿想起当初在陆靖勋的生辰宴上抚琴的情形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还是那日绛嫣伴着她的琴声随意唱的,现在回想起来,竟是那么久远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