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扶苏宫,只觉得五脏六腑直往上拱火,却又被什么东西硬糊在胸腔里。
双腿像是被什么力道驱着,径直出了洞门。
一旁不远处有脚步轻响,渐行渐近,他猛地转过脸,却是侍中张仁安。
“见过大将军。可是娘娘宣大将军入宫?”张仁安躬身一礼,见陆靖勋未答言,便几步跟上去,小声道:“大将军不知,您走琼州那些日子,娘娘跟大王哭告,只说大将军将当年的怨恨出在一个姑娘身上,元夫人几番遣人欲将人接回,大将军不允,才带到琼州去。”
他依旧没有回应,只是朝前走。张仁安抬眼觑见他的脸色铁青,便也不再嚼这舌根,淡笑道:“大将军不必动怒,但凡明白的人自然不信。”
二人转过一代粉墙,出了洞门,就见一应宫人簇拥着树下荡来荡去的秋千。昨晚虽下了雪,可眼下毕竟是初春时节,绳索已经解冻,不断地将树枝上的雪晃落下来。秋千上的佳丽正兀自出神,一袭羽缎映在其景中灿若天人。
陆靖勋没想到会碰见她,此刻见她正好也没瞧见自己,正欲回身改道。谁想那秋千上的女子偏在这时眼尖,眸光一撇就瞄见了他。
“大将军!”她不顾秋千还在摆动,便从上面下来,唬得宫人们伸出十多双手去扶。
身旁的张仁安行了一礼:“卑臣张仁安见过公主殿下。”
“张侍中免礼。”说话间她已经几步行至陆靖勋面前,却似才觉察到自己的失态,不禁有些窘,也未敢直视他,只将目光落在他的衣襟上,“大将军怎么今日进宫来?”
他叉手一礼:“回公主,元妃娘娘召臣进宫。”
他这辞威色正甚至有些生硬的回话,叫她心里如同挤破了一只梅子般,泛起阵阵的酸涩。可面上终究未露声色,只是问道:“我母亲找你?”
“正是。”他说。
“什么事?”她问。
“臣的家事。”他说。
她听了这话,轻笑道:“母亲怎么忽然管起大将军的家事来了?”继而冲他福身一礼说:“既如此,就不扰你了。我也正要去给母亲问安。大将军告辞。”
“臣告退。”他说完便走人,也未向张仁安告辞。
可她却依旧立在原地,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
一应宫人及张仁安皆立在她身侧,不敢吱声。
“张侍中。”直至那背影再也看不见了,她才轻唤道。
“臣在。”张仁安躬身应道。
“你说他为什么那么讨厌我。”她问。
张仁安没想到公主竟会问出这么一句来,当下怔住,不知该如何回话。
“我在问你话呢。”她转过脸。
张仁安忙道:“公主的话,臣着实摸不着头脑。公主金枝玉叶,大将军何来生厌?”顿了顿又小声道,“大将军素来待人都是如此,公主岂能自贬。”
她沉默许久又问:“元妃娘娘找大将军何事?是为元家那个被误卖进大将军府里的姑娘,还是为别的?”
“恕卑臣不知。”张仁安道。
她冷笑:“你不知,这宫里怕是就没知道的了。”
“卑臣不敢欺瞒公主,确是不知。”
“你去吧。”她说。
“诺。”张仁安说着便躬身告退。
“公主。”一旁的宫女秋痕小心唤了她一声。
她回过神,转脸看了看那依旧摇摆的秋千,眉尖微蹙,“好没意思,走吧,不玩儿了。”
秋痕跟在她身旁说道:“公主,元妃娘娘请大将军进宫,会不会是为了公主的婚事。”
她冷笑道:“为这个?她不从中作梗就是好的,我再不指望她的。”
秋痕听这话忙缄口,不敢再多言造次。
从司马门到大将军府的路并不是很长,他驱马穿过长街,望一望这攒了一夜的积雪,就要被初春的暖阳融化,忽然觉得这条路恍若能走到天荒去了。
进了府,刚在正厅坐定,就见银霜进来,小心翼翼地跪下道:“大将军。”
“什么事。”他问。
“昭儿姑娘还被关在房里呢。”银霜道。
“你倒忠诚。”他冷语道,“滚。”
银霜全身一凛,可见将军气还未消,忙却行退了出来。远远望了眼紧锁的屋门,暗自怅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至如此地步。
他独坐正厅,未及一刻,忽有侍卫进来禀道:“宫里打发好些侍卫及黄门出来,说要接昭儿进宫。车子就候在府外。”侍卫顿了顿又道,“元士弘也来了。”
话音落,只见陆靖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这元士弘是元崇怀媵妾所生之子,极不成器,现下承蒙了父亲和姐姐的福荫,在宫中任太仆一职。他沉默片刻道,“叫他们进来。把昭儿也带到这里来。”
“诺。”
昭儿睡得昏昏沉沉,是被侍卫叫醒的。
“姑娘,大将军叫姑娘到正厅去。”
她模模糊糊听了这么一句,也不知是梦里还是哪里,然后就被后面跟进来的银霜扶起来:“姑娘?”银霜轻轻拍了拍了她,觉得不对头,伸手摸了摸她的前额,竟有些发烫,“姑娘是不是冻病了。”银霜一时慌乱,冲侍卫说道。
侍卫此刻哪里顾得上,“别管这些,先带到厅里去。”
她只觉得头重脚轻,待出了门被冷风一击,不禁全身一凛,倒是忽地清醒起来,回头看见扶自己的银霜,“大将军呢,大将军回来了?”
“嗯。”银霜应道,“大将军叫姑娘到厅里去,不知何事。姑娘,你许是受了冻,身上烫的厉害呢。”
“哦。”她应了一声,无心回话。银霜被侍卫催的心急,来不及再管那么多。只管扶着她一路赶至正厅。
昭儿没想到厅里已经一屋子的人。茫然地环顾一圈,最后只有望向他。可他却未理会,只冲一旁座椅上的人道:“人带来了,你们自家的事,自家看着办吧。”
元士弘讪讪地干笑了两下,转眼瞅见在一旁的昭儿,他着实未曾见过这丫头。没想到果真与印象中的鄂阳姐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由怔住,半晌才叫了一声,“昭儿。”
“你是谁?”她怔怔地问道。
那人略一踟蹰,道:“我……是你的舅舅。”后面的话想来想去,怎么说都别扭,最后少不得继续别别扭扭地说,“我奉娘娘之命,特来接姑娘进宫的。”
她端详着他,这也是她第一次正经见到元家的人。以前见识的,不过是家奴和棍棒罢了。她没想到舅舅长了这么一副模样,那双眼睛也太过狭长,看着不舒服。昨晚的事还没闹清楚,如今又冒出个舅舅来。
“进宫?”她喃喃地说了一句。
“正是,”元士弘道,“元妃娘娘是姑娘的姨母,惦念姑娘,说不能再劳烦大将军。”
“什么姨母舅舅,”她忽然回过神来,连声音都禁不住发颤,转首望向陆靖勋,“哪里又冒出了什么姨母舅舅,接我进宫去干什么?”
元士弘正要说话,却被昭儿挥手打断,“我要听大将军说。”
陆靖勋看向她,目光幽深却又出奇的冷漠。他为什么会这样看着自己,她清楚地记得,当初他第一次见到自己时,就是这样的神情。这样的冷漠,映在她的眸中,是没有边际的荒凉和茫然无助。
“你应该明白,你毕竟是元家的孙女,总要归元家的人来照顾。我是你的什么,凭什么管你。我能说的就是这些,其余的我也跟你说不清,你也少问我,这是你们元家的事,他们会告诉你。”
“大将军。”她怔怔地叫了他一声,满脸的不可置信,“你知道我不是元家的人,我母亲当初离开元家,我外祖父就不认她了,自然现在也不认我了……”
“这是你们的事,你少再跟我提一个字。”他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将军别瞒着我,我听说了,咱们去琼州那阵子,我外祖母来过府里了,你是不是为这个心里不舒服。”她问道。
韩升并不曾跟他说过元夫人来过,他一时怔住。昭儿便又道:“你别理他们不好么,”她顿了顿,默默地说,“琼州都已经去过,心事都该了了,怎么还要为他们的事生气呢。”
“你给我听仔细了,我不曾为谁的事生气,只是你该走了,我不愿再留你。”
他字字清晰,像是重锤砸进了她的心里,“将军这是撵我走呢,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你今日为何要这样?”
他眉宇凝结,“说好什么,几时说好的?”
“几时?”她喃喃自语,忽地面露茫然,满脑袋搜寻起来,几时说好的?说好了什么?她这才发现,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是空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厢情愿,她甚至自己都没有弄明白,这一切都算是什么。
绝望,在这一瞬间,铺天盖地而来,沉沉地压满了她的世界。
“昭儿。”元士弘在一旁叫她。
“我不能走,你回去吧。这都算是什么事,我是绝不会出这个门的。”昭儿摇着头,已经踉踉跄跄走到陆靖勋身边,抓住他的手臂道,“我不去那里,将军,我不去。”
元士弘道:“是娘娘要接……”
“你不要用娘娘来压我,我是被大将军赎出来的,自然是大将军的人。跟你走,那我可太不知规矩了。”她越发攥紧了陆靖勋的衣袖,“再说,大将军也不会放我走的。”
她的语气强作镇定,可是任谁都能听出她在抖,尤其是她的手,牢牢地抓着他,却抖得那么厉害。
“大将军。”她慌张地晃晃他,渴盼他能说一句话,能留下自己。
“放手。”
她怔怔的望着他,仿佛这人瞬间变成了从不曾相识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