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大雪如沸的寒夜,金雪两国的战事终于全面爆发,铿锵的战鼓从四野隆隆地擂了起来。巨大的旌旗蔽空,金戈铁马仿佛要撕碎暗夜中的一切魔障,令人多年后想起,仍旧感到胆战心惊。
可是这样的紧张氛围,却并没有影响左丞相龚培饮酒作乐的心情,作为一个文人墨客出身,龚培长着一副仙风道骨的皮囊,但是骨子里却凶悍嗜杀,是个狂热的恋战者。
此番作为金曌中路军的最高指挥,以他眼高于顶的心性,早就将一盘散沙的雪国视作了自己的囊中之物,因此大战之际尚且能稳坐军中,沉浸于靡靡之音里,看一班美姬歌舞升平。
就在这时,他手下的一个亲兵神色惊慌地跑进账来,凑到左拥右抱的龚培耳边密告:“大人!那个囚犯……他、他咽气了!”
“混账!”龚培闻言大怒,一个巴掌扇了他一个满天星斗,眼睛瞪得铜铃般大,“这么重要的人质,老夫说了只需稍微用一下刑,让那个狂妄的小子吃点苦头,给相爷我长长脸就行了!你们倒好,居然不分轻重把他弄死了!是不是也要老夫抽你们的筋、扒你们的皮?!”
“其……其实也没怎么用刑,”毕竟是亲兵,那个士兵的胆子就比别人明显要大得多,他捂着自己肿胀的脸颊,委屈地禀明,“先前押在囚车里四处遛了一圈后,属下遵相爷令把他关在中军大帐内,相爷果然料事如神,不多久那些雪国的漏网之鱼就争相跑来营救,那架势真是不要命啊,结果全部葬送在我们的埋伏圈里……一共来了五批,谁知到了第五批的时候,那个人看得发了狂,趁人不备一头撞到铁柱上,属下开始以为他只是昏了过去,可没想到……竟、竟然断气了。”
“那家伙死了,你们就不能想个法子让他看起来像活人一样吗?!”龚培愈加暴怒,手中杯盏“啪”地一声握得粉碎,咬牙切齿,“把他的尸体给我押进囚车,现在就推出去游行,老夫就不信钓不到大鱼!”
那个士兵应诺而退时,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龚大人,你好有能耐呀,连个死人都能玩出这么多花样来。”
龚培条件发射般抬头,两道阴鸷地目光向着说话那人激射而去。
只见宁歌尘抱臂懒懒地站在帐门辕前,望着左丞相帐内****不堪的景象,表情带着冰冷的讽刺,继续道:“我跟雪太子在战场上光明正大地对敌之际,生死有命,有死有伤那都无所谓。可现在,他既然是我的俘虏,那么要死要活就该由我来支配,你倒好,自作主张以他为饵,将他活活逼死了,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万军统帅?”
龚培冷哼一声,将怀中美姬推到一边,站起身阴测测道:“祭司大人,你也别忘了,我才是最高指挥!出京之际,当今皇上特地恩赐老夫尚方宝剑,如何制定御敌方针以及处理战俘,都由老夫一手决定,旁人不得置喙……否则,就是怀有贰心!”
他对着王城方向拱了拱手,神情肃穆,“届时,老夫根本用不着禀报圣上,就能将不臣之人诛杀于帐下!”
“我岂止是怀有贰心?我还怀有三心四心呢。”宁歌尘满不在乎地哈哈笑着,眼眸忽然一冷道:“龚大人还真是耳目通灵啊,现在你的确用不着禀报圣上了,因为就在昨天晚上,圣上遇刺,已经驾崩了!”
“什么?!”他的话音一落,龚培顿时如遭五雷轰顶,整个身子瘫倒在地,嘶声大喊起来,“皇上啊!老臣真是愧对苍天哪……”
不论老奸巨猾的左丞相如何做足了戏,宁歌尘仍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他可没有那种扮忠扮孝的心情。
“龚大人,我此番是特来相告于你,皇上一死,七王之中就有三路藩王马不停蹄地进京面圣了,他们究竟是想看皇上的遗体,还是为了自己最先坐上那把金灿灿的龙椅,已如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现在皇后母子孤立无援,于今晚飞鸽传书召我入宫,本大人不得不连夜起程回宫,接下来雪国这边的战事,恐怕就得有劳你一个人做主了。”
“那是,那是。”龚培正求之不得,宁歌尘一撤,他的兵权可就达到了世之鼎盛,于是忙不迭地点头称道:“祭司大人只管放心离去,国丧之日,安定天下民心尤其紧要,千万不可让那三路王爷再闹出什么乱子来,至于这边的事就交给我吧,老夫一定亲力亲为。”
除了在这件事上,他从来就没对宁歌尘这么信服过。
***
岂料宁歌尘一走,整个局势立即如散盘般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仿佛有人早就在暗中谋划着这一切,冷眼洞悉着整个战场态势。
先是金惠帝突然驾崩,宁歌尘匆匆北上平叛,带走了大部人马;再是雪国人忽然冒出了数支精兵,以及十几支散兵游勇,有些甚至是蛮夷部落,看起来是倾巢而出,而且就连深藏不露的七伤都在雪军阵前一一露面了。
再是明熙王金靖夕似乎有倒戈相向的征象,他竟然在南下途中突然改变主意,猝不及防地扭转马头向中军直插而下,那支虎狼之师几乎剪断了中军羽翼。
龚培不由暗揣,定是金靖夕得知了惠帝死讯,跟其他几任藩王一样妄想投机倒把,觊觎王位趁机滋事,当真激怒交心……一颗颗棋子落下来,金曌原先那个稳赢的局面,忽然急转直下,反而害得自身深陷泥淖,骑虎难下了。
随着雪国太子的尸身被囚车载着赶往烽烟最盛处,一场真正的决战拉开了帷幕——
“是他吗?”黑暗丛林里,湘纪听得时远时近的厮杀声,目光灼灼地盯着不远处缓缓驶过来的一辆高大的囚车。
精铁打造的囚笼里,立着一个满身是血的白衣少年,头颅低垂,墨发垂下来遮住了苍白如死的脸颊,已经看不出任何活人的生机。他的四肢百骸跟琵琶骨都被精铁穿体而过,胸口处有一个毁灭性的贯穿伤口,那是一箭纵贯的恐怖创伤。
“他们杀了他!……他们杀了他!”湘纪忽然嘶声大叫起来,那种撕裂般的痛苦几乎让她陷入癫狂,在她拼命想要跃上前之际,端木凌从身后死死锁住了她的肩胛骨,她的泪水决堤般全部落到了他的手臂上,隔着衣衫依旧泛着火一般的灼热。
“他是被宁歌尘的后羿之箭射中才被俘的,呵……”端木凌怒极反笑起来,对青洛的感情之深厚,他并不输于湘纪,更兼看着自己生平最在乎的两个人从此一生一死,天人永隔,心里更是添堵。
——死者已矣,生者只怕亦从此不得安宁吧?他沉痛地厉声道:“后羿之箭天下无敌,否则还有谁能破得了他的剑阵?你现在跑出去,等于就是送上一个新的靶子!难道你要我们所有人的努力都付诸东流吗?!”
“宁歌尘……”湘纪忽然失魂落魄般安静下来,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一遍比一遍隐忍仇恨。似乎旁的再也难入她的耳,握着剑的手指由于用力过猛,竟然不知不觉间溢出血来,可是她的表情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一脸的麻木漠然。
这种仇恨,哪怕往后多年,明知宁歌尘并非杀害青洛的真凶,依旧难以释怀,成为横亘在两人之间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再等等,等他的援兵到来,我们一起杀出去!杀他个片甲不留!”端木凌只觉义愤填膺,也不知道明熙王怎么搞的,明明已经答应结盟,可是却拖延了一日之久,至今尚未赶到。
假如不是一开始便对金靖夕寄得希望太大,希望他的神兵直捣黄龙,他们或许可以想别的办法一早营救青洛,也不至于落到完全被动的局面。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金靖夕不会来了!已经过了昨日约定之期,他一定是临时改变了主意……”湘纪蓦然露出了一个惨痛的笑容来,“或许,是我出的价码,对他而言还不够格吧?”
端木凌无语了,自责和内疚深深折磨着他的心,使人觉得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的,任何语言放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得可怕。
“好了师兄,我压根就没事。”她忽然破天荒又镇定起来,每当她出现这种反常情绪之时,必是心中酝酿机锋之时,果然,只听她催促道:“你趁现在这个大好时机,赶紧去收复本该属于雪国的失地吧,郾城,杜宇城,还有其他好多城池呢,百姓们恐怕都等不及了,你一时半会儿根本忙不过来……我,我再不济,也不会让你丢脸的。”
端木凌想了想,到底是国之使命占了上风,回头对雪国七伤施了一记重礼,郑重其事道:“我端木凌从来没有求过人,这一次,拜求各位,替我保护好公主的安全,等我回来。”
七伤大为感动,齐声应命道:“大人请放心,属下当效死命,护得公主周全!”
待端木凌的背影消失在丛林深处,湘纪收回自己恋恋不舍的目光,神色肃穆地对七伤道:“诸位英雄,雪国七伤自存在之日起,便是祭司大人的保护神,任何时候都不应有例外。如今太子阵亡,局势异常凶险,祭司大人万不可再有任何差池,你们就放心他孤身深入那等虎狼之地吗?”
七伤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湘纪笑了笑道:“我的意思是,你们不必跟着我,我就躲在这儿,哪里也不去,安全得很,可是你们也要陪着我一起在此干耗着吗?有仗不去打,这可不像七伤一贯的热血秉性。”
苏南平板道:“我们只遵循大人的命令,其余的一概不管。”
“真是可笑!”湘纪忍不住心头火起,声色俱厉道,“假如一个人死了,他还要那班绝对忠诚的死士做什么?!等着你们给他烧纸钱、抬棺材吗?我师兄不需要那样的人,那样的奴才他要多少有多少!你们要记住,端木壮志未酬,你们的任务,就是在他完成历史遗命之前,誓死护卫他的安全,其他的一概不论!不要再拿那番迂腐之论来搪塞我,我命令你们,现在就去!”
见他们还是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湘纪语重心长道:“好啊,我知道我说的话根本就没什么效力,可是我把话清清楚楚地撂在那儿了,你们若是执意要跟着我,那么我只好以死相迫,何必又让我演那么糟的一番戏呢?”
“说起来就连我自己都烦了,我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为什么人人都在危险的时候把我推开,你们以为这就是为我好吗?真为我好的话,那就不要再让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最亲的人死去!”她沉沉叹了口气,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无奈的泪水,“更何况我也不是那么不济的,凭我的武功,即便出入军中亦当自保无虞,你们只管放心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