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熙王所在的囚室,其实算得上唐城最好的一间牢房,干净整洁,窗明几亮,连锁都是最新浇铸的,一点都不像是别处,不止黑暗无涯,而且脏兮兮的跟个老鼠洞似的。
“这等奇耻大辱,你真的还忍得下去吗?”监牢里,神出鬼没的庞天师,正对着一名年轻男子拧紧了眉头。
金靖夕的手腕脚踝全被精铁锁住了,另一头禁锢在天花板悬空的铁环上,不过由于铁链拖得很长,因而他想要在这间房内活动,还是绰绰有余的。
就如此刻,他的面上竟然毫无阴晦之色,坐在一侧安静地对弈,幽深的眸底冷如冰雪:“小不忍,则乱大谋。”
“我当初答应过你师父,一定要助你逃过诛王之劫,你还是快跟我走吧。”庞天师不遗余力地劝说。
“走不了。”孰料,金靖夕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态,“这个世上,不是每个人都会穿墙术,而且……”
他捋起袖子,伸出自己的手腕,腕上所经铁索处,竟然有一路隐约可见的上古铭文,唇角浮现一个冷笑:“你不知道这个禁咒是谁下的吧?”
“……周士煌。”不待对方回答,他自顾自笑道,“全天下最清楚能用什么镇住我的人,只有他一个。”
“什么?!”庞天师忿然作色,横眉冷对道,“那个不要脸的狗东西,他贪生怕死之余,真的在开战前夜投诚敌阵了吗?”
“可不是嘛,”金靖夕好死不活道,“竭泽一战,根本就是他针对我设下的一个陷阱,不然我怎么会输得那么厉害。”顿了一顿,“说起来,他跟宁歌尘同出师门,会这么做也情有可原。”
“什么情有可原,早知道我就一刀杀了他!”庞天师气犹未平,更兼懊悔自己曾经与之打过交道,一时愧疚自责不已。
“好了,别提这些不愉快的事了。”金靖夕话锋一转,神色忧虑起来,喃喃,“如今我最担心的,是王妃不肯听我的安排,老老实实呆在雪国,如果她真的来这边了,我担心事情会越来越糟糕……”
“事到如今,你自己都性命难保,还有心思担心别人?再给我一天时间,一定能找出破解的法子来!”庞天师恨恨掷下一言,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牢房里复又恢复了一成不变的阒静,在这种诡异的安静中,金靖夕蓦然抬起头来,冷冷地道:“偷窥了这么久,你也该现身了吧?”
话音刚落,一柄雪亮的袖里刀已经扬了开去,直击墙壁一处,锵地一声,与之兵戎相见。
一道鲜血洒落在雪白的墙上,与此同时,角落里忽然现出某个阴森鬼魅的人影,一袭黑色斗篷缓缓凝形,伴随着阴冷无常的笑意:“明熙王,好久不见。”
“倾天。”金靖夕收刀在手之际,已经认出了对方是谁,神色愈发冰冷,“你来看我的把戏吗?”
刚才那一击,猝不及防而又迅捷无比,倾天已经受了不小的伤,可是给人的感觉,那种强大到令天地失色的灵力,竟然还是如此充沛,几乎让人窒息。
“看把戏?我才不做那么无聊的事。”倾天随意做了一个动作,空气中竟有一副莹白如雪的弓箭凝结成形,弓箭四周,居然有无数红莲烈焰缓缓绽开,盛放在空气中,无形无质的灵力如一只巨手扼住了人的咽喉。
“我来……是要你的命。”这句话一落地,斗篷人已经拈弓搭箭,无形之弓,无形之箭,径直瞄准了金靖夕的心脏部位,一箭激射而至。
“后羿之箭?!”仅仅是一眼,金靖夕便已经恍然大悟,整个人闪电般往旁一侧,堪堪避过一击。
一道月光般的白刃擦身而过,落在了他身后的墙壁上,轰隆一声,一堵丈余厚的墙体,就这样崩塌而下,化为齑粉。
接连一箭,为了避人耳目,倾天已刻意将破坏力将到了最低,可是后羿之箭的威力,却仍旧大得可怕。
金靖夕在急退之间,已逼得气血翻涌,忽然之间,他讽刺无比地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会这一手,想不到……”
说话间已是手起刀落,青光交织如电,然而,每每逼近倾天之际,却被身上的铁索束缚着,动作慢了一拍不说,房里竟然还有一个黑暗死角,是他无论如何所够不到的。
“你今天要是敢躲过我的第三箭,那么……”倾天就藏身那个死角,冷漠无常地笑道,“第四箭,我只好对着羽湘纪一雪前耻了。”
“你说什么?”金靖夕的表情一瞬间冷了下来,一刀斜封,刀光竟将那个死角硬生生劈了开来,杀气四溢,“再说一遍!”
“王妃对你可真好,”倾天身如游龙,在房内疾走龙蛇,不断躲避着对方攻击的同时,第三次对着他张开弓箭,“她马上就要来看你了……如果我的这一箭,你还敢躲开的话,后果自负。”
闻言,金靖夕彻底愣住了,随即回神,蓦然仰天大笑起来:“你果然够卑鄙!”掷刀在手,方才由于用力过度,他的虎口已是鲜血粼粼。
这一瞬间,这个昔日不可一世的王者,忽然平生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
“自古,成王败寇乃帝王准则……”他的神色冰冷而又凌厉,望着牢门外的地方,仿佛能够听到伊人的脚步声了,在这幽深回廊般的地牢里,清浅地回荡着,一字一句,“我金靖夕……认、赌、服、输!”
咣啷一声,刀剑落地,宛如吹响一个人生命中最动听的丧葬曲。
***
湘纪转过牢房门的时候,一眼望见金靖夕靠墙站在一处,冰冷的阳光从暗格里筛下来,投在他身上,他的衣袂以黑色为底称,上绣银色麒麟纹路,从衣服上看,根本看不出什么异样。
可就在他脚下的地面上,已经积了一滩不大不小的鲜血,胸前玄色的衣襟,早已被鲜血浸透了,只是看不分明,仿佛只是水渍,无尽的水渍。
那无形之箭,早已烧尽了他的肺腑,带走了他最后的生息。
然而,他死亡前的表情,竟然带着淡淡的微笑,傥恍如水。
“……靖。”仿佛怕吵醒了他似的,她安静地走过去,安静地抱住他,在一半光明、一半黑暗的牢房里坐下,无声地流着泪,浑身剧烈颤抖。
她闭着眼,苍白如雪的容颜,静静依偎着他逐渐冰凉的脸颊一侧,沉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