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霞光的褪尽,天也越来越黑,伴随着这种状若雪花的东西簌簌而下,温度似乎一下子降到了冰点,使得人呼吸时肺腑间冰冻一片。
大胤河畔,这是湘纪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战场,虽然战士的尸体早已大量掩埋,但还剩下不少,保持着死亡前僵硬的姿态,加之秃鹫、野狼等的噬啮,早已变得面目全非,让人看了毛骨悚然。
尽管夜风呼啸,空气中仍旧残留着浓郁的血腥味,沙地上四处都是干涸的血迹,若是用刀剑去撬,还能揭下厚厚一层来。
好在天空正在泼洒不知名的白羽,渐渐覆盖了脚下染血的大地,将一切遮掩住,只是被乌喇喇的风一吹,随即又散开了。
“莫非……”湘纪打着火摺子,在这个巨大的坟场里走走停停,不时俯下身来,移近火把,根据盔甲上的图徽仔细辨认着什么,然后再有意翻检着尚未清扫的死尸,用剑尖割破这些人袖衫,赫然发现在这些人的手臂上,大都是有暗金麒麟纹刺青的,证明都是明熙王手下的一部战士。
“他真的……仅仅丧失了这一支兵马吗?”她越看下去,神色越是惊惶不定,仿佛发现了某个巨大的秘密,抬头望天,天宫仿佛烂了个大洞似的,那种白羽仍旧在飘坠不停。
似乎无休无止。
“那么,我在水镜中所看到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眼前这梦魇般的一幕幕,让她想起之前看到的战争场面,那般血腥残酷,直如末日来临,让人心中陡然充满了恐惧,可是此刻,她却连那种害怕的心情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两道鬼魅般的人影倏忽一闪,已经如风落到了原野之上,湘纪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人影倏地欺近,她手中的火摺呼的一下熄灭了。
“你是谁?!”她急退两步,这才看清那人的身影,不敢置信,“天师?”
明熙王麾下这名神神叨叨的庞天师,此刻却一改以往嘻嘻哈哈的神色,变得无比肃穆阴沉,他深有感喟地对身边另一人道:“看来我们来得太迟了,命运的转轮……已经在竭泽一战后回归寂灭的原点,重新开始二度运行。”
“我夫君呢?”湘纪听他这么一说,心中愈发七上八下不得安宁,拖住他道,“天师,可否告知我他的下落?”
庞天师冷冷一笑道:“你真想知道?”见对方忙不迭地点头,他眼底浮现出辛辣讽刺的笑意,抬手指着唐城的方向,“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明儿一早,你应该还能看到行刑前的最后一幕。”
***
唐城在古代刚开始建立的时候,以酷刑闻名于世,至今,在它的东菜市口,还伫立着成千上万根白色巨石柱,鳞次栉比,在这如雨后春笋般耸立的石柱上,曾经钉死过无数人的尸体。
有万古功臣,有凌世悍将,当然也有篡逆国贼,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但是处死明熙王,这的确是第一遭。
自七王存在之日起,明熙王的权威从来都是凌驾于世人之上,而且一律功勋绝世,皇帝多有仰仗,只要他不造反,是不会遭到赶尽杀绝的。
但是这一次,历史的新纪元要开启了。
此日围观者甚众,整个刑场人山人海,几乎堵得水泄不通。
在高高的看台上,依序坐着左右护法,十五宫主,以及其余五王,除却明熙王在法场上之外,夏王被太子宁歌尘一手取缔了全部势力,而剩下的只是齐王、晋王、徐王,包括新晋的中楚王金择,赵南王金轩。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投射在法场上,未散尽的白雾如水般笼罩过来,天际雪落如雨。
在一个宽阔无垠的广场上,每一根白石柱上都钉着一个战俘,一路排开,人还未死,仿佛成千上万座墓碑已经屹立起来了。
“你觉得,天上下鹅毛……真的是天翼军要出现的征兆吗?”九宫主雨蝶向来不喜约束,在这种严肃的时刻,她居然把自己的座椅搬到了阿飞旁边,黏着对方问东问西的。
阿飞默然无语了好一阵儿之后,才扯着嘴角道:“鹅毛……?亏你想得出。”顿了顿,“大小姐,出门在外别乱说话,不然可真够丢人的。”
“哎,谁跟你开玩笑,我是说真的。”雨蝶好像心情很好,也不急着跟他斗嘴,搡搡对方的胳膊肘道,“就凭这一出戏,能把明熙王的那些残余旧部都给勾出来么?他的麒麟战士是给灭得差不多了,可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容易……要知道在过去七年里,埃陵帝国在他一手操控下,牢得跟个铁箍似的,怎么可能一战之后溃不成军呢?”
喃喃自语间,雨蝶手中举起一个圆筒状的远目镜,对着坟场般的石柱林四处望了望,就这样漫不经心间,忽然好像瞄到了什么令人震惊的场景,握着镜筒的手指,倏然一怔。
“这是……”雨蝶仔细调节了一番镜筒的长度,这下看得更清晰了,玄铁岩壁之下,正中央的地方,有人用铁索生生禁锢着一个衣饰华美的年轻人,牢不可破的铁索上无时无刻不绽放着红莲烈焰。
即便浩雪如浪,却依旧浇不灭那样的地狱烈火。
奇怪的是,那个年轻人昏睡的表情,不是痛苦,而是一种解脱般的笑意。
“明熙王么?”雨蝶微微慨叹着,“真是邪门儿,如果他早知自己实力不济,又怎么硬生生送上门来,来一场针尖对麦芒的碰撞呢?”
阿飞一开始没怎么认真听,可是听到这句,他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转头看了雨蝶一眼,神色复杂:这个局,竟然连她都能看出几分破绽来么?
那岂不是,之前种种,白白费了许多工夫?
看来,还得通知太子,多加几分狠辣的力度才行。
一念及此,阿飞不自觉地站起身来,眨眼间便消失在幕后。
“话说回来,”雨蝶越看下去,越是跟中了毒似的花痴得厉害,“这天下第一美人,还真是名不虚传,放眼整个西界,我还真没见过第二个长相这么清秀美好的男人。”
那种美,介于男性与女性之间,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凌厉而毫无瑕疵的,令人视之炫目;可是偏偏,他身上的气质绝无弱质之感,相反,这个男人很强横,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终于,雨蝶恋恋不舍地收起镜筒,长叹一声:“如果人家心里不是早就有端木了,其实这个男人也很不错啊……阿飞,你说是不是?”
她扭过头来,发现那小子早已不在座位上,于是四处张望了一番,可惜还是没寻着人影,九宫主顿感无趣得紧,心里不由微微失落起来。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怒潮般喧响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太子殿下洪福齐天!……”此起彼伏的恭祝声,不绝于耳,随着宁歌尘一个不惊轻尘的手势,瞬间平息得干干净净。
广场上白茫茫的一大片,如同踏在寂寞荒芜的雪地里,年轻男子白衣胜雪,步履无声,宛如不该存世的绝美幽灵,带着一种脱离尘世的清冷疏离之感。
他不难过,这是他要的结局。
“时辰到了吗?”落座之后,宁歌尘神情淡然地问道。
旁边有人答是。
“那还等什么,”他轻笑着,眼眸望着世人看不透的地方,冰冷无情地下令,“行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