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赶路,到达有“魇之林”之称的密林时,天渐渐黑了下来,湘纪已然累到筋疲力尽。
这是一座典型的死亡森林,积雪长达百年,凶兽出没无常,一般人根本不敢来,更别提夜间孤身一人横跨整座密林了。
饶是湘纪武功不赖,到底是个小女子,走夜路难免疑神疑鬼,心下也是忐忑不安的。然而,只要一想到经过这儿就能直通西海,这样好的一条捷径,就容不得她稍加犹豫。
“啊!”就在这时,雪枝上陡然垂下一物,差点打到湘纪身上,吓得她险些跌下马来。
好在湘纪反应极快,及时勒马还缰,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挂在枝头的不是什么冰凌,而是一具已经气绝多时的尸体。
从伤口上看,那人是被绝顶高人以锐器一击绝杀,胸前那个致命的创口经过一夕冰冻之后,已然变得乌青泛紫。
更加令人惊骇莫名的是,紧接着,她在沿路又发现了十三具尸体,以迥异的姿态死在不同的地方。
每个人死的旁边,都一定布着一个可怖的陷阱,陷阱周围除却五花八门的暗器外,不是遍布雕翎长箭,就是插满了锋利的刀剑。
这些东西一望即知是经过淬毒的,无不闪烁着骇人的蓝光,如果打在人的身上,不要命才怪……这让她心里没来由地胆寒起来。
“这是……”由于其中一人伤在肩头,隐隐看见衣服下露出一角金色图腾,湘纪的神色急剧变幻,手中长剑一挑,陡然划破此人肩衫,赫然可见,一株六瓣的金莲烈焰纹在肩上。
湘纪一时好奇心大起,再返回去一一查看其他人的,发现无不是金莲图腾缀肩,只不过金莲数量不同而已,从七株到两株的都有。
这莲花数量越少的,自然是等级越高的。除却第一等级是唯一仅有的人之外,其余每一等级上,处于同一级别之人并非一人,少则几十,多则数百,不一而足。
“果然……”她神色带了丝惊惧地苍白下来,喃喃道,“是鬼渊盟的天煞。”在场的死人里面,竟然没有一个是绣一株莲花的,可见第一天煞仍然是漏网之鱼。
根据这些人死亡的方位来判断,很显然与四方星辰位置相对,这些人是在此地设伏么?究竟等着杀什么人?
“难道?!”一个念头陡然浮上脑海,湘纪不由得脊背生寒,难道这些人要杀的,正是自己吗?那么,又是谁先下手为强,反过来杀了这些人呢?
谁的力量强到一夕之间解决十数名天煞,放眼整个雪国,这样的人才恐怕都是寥寥无几吧?
她不是没有想过端木凌,可是转念一想,师兄这次铁定被自己伤透了心,他如此强硬地不准自己前往西海,怎么还会跑来相助于己呢?
他要是想来,当时就已经跟了过来。这么一想,便将云帝排除了出去,顺便对那个神秘的幕后高手,心中敬畏且感激起来。
***
所谓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想不到在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竟然有人设下捕兽的陷阱,使得湘纪的马一不留神落入了圈套之中,连带着还崴伤了她的脚。
这下子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大半夜的马又没了,她打着个火摺子,在密林里一瘸一拐地走着,疼痛钻心的同时,还得时刻提防着野兽偷袭。
最后实在累得走不动了,她只好停了下来,将火把立在一边,自己随便找了棵大树靠着,想要休憩片刻再行赶路。
不料,她高估了自己抵抗瞌睡虫的能力,加之连日来的奔波,整个人又累又饿,早就乏到了骨子里,在这个冰天雪地里这么一靠,人便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中,她感到有人将厚实温暖的外套盖到了自己身上,紧紧地搂了她好久好久,感觉到她的手脚不那么冰冷了,这才将她一把横抱了起来。
要说这湘纪也真是个人才,在这种昏迷不醒的时候,她竟然还不忘哪儿温暖使劲往哪儿蹭,贴着人家的胸口作死地揩油也就罢了,居然还做出了一个比清醒之人还要睿智三分的举动——
她在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偷偷地把自己依旧寒冷的小手塞进了此人的衣领里,触摸到对方温热的肌肤时,心底里真是好一阵激动。
温暖啊,有爱啊……一边感慨着,一边迷迷糊糊地想道:这谁呀,真伟大啊,知道人民群众快要冻僵了,居然自己送上门来给人取暖,还让人无条件摸来摸去,等我醒了一定要好好表扬一番……
前面是一座废弃的青木小屋,矗立在森林深处的雪地里,宛如一个青衣稚子,给人一种脱然出尘的感觉。
端木凌抱着湘纪一路走来,嘴角都要笑抽了,这丫头还真不像副睡熟的样子,一路上也太不安分了,不时在他身上摸这摸那的,林林总总没被她少调戏。
那幢小木屋也不知道是何人所建,看成色有些久了。如果说是这一带猎户的,那屋子里四壁上应该悬挂着不少风干的猎物,可是奇怪的很,这屋子里偏偏干净得很,没有一丝一毫血腥的味道。
四周唯余一桌一凳,以及一张青木长榻,雪地里常年无尘,这些家具上面同样不染尘埃。
将怀中的女子轻然放到榻上,他想起之前她的脚受了伤,一边脱掉她的鞋子,一边皱眉,带着宠溺地微嘲:“真丢脸,在外闯荡了这么多年,到现在居然还连个陷阱都分辨不出来,叫我说你什么好呢?……出门在外,可千万别跟人说,你是我教出来的高徒啊。”
瞥了眼她安静的睡容,他还真的有点不忍下手,可是没办法,脱了的臼不及时接回去,明天恐怕会越来越严重,他只得硬起了自己的心肠。
随着他的手腕一震,湘纪在睡梦中发出一声痛叫,差点没疼得当场醒过来,额头上都渗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
替她擦汗盖好衣服的同时,他不禁摇头苦笑,这丫头睡觉还真是到了一定境界,简直雷打不醒啊。
做完这一切,他起身走到窗前,默然望着外面一片银装素裹。
暗夜之间,白茫茫的雪光反射开来,映得四周如同浮起一起薄薄的雾气,仿佛在想着什么,他的神色宁静而寂寥。
也不知道就这样过了多久,忽然之间,依稀听见身后的女子在轻轻呓语。他一时好奇就凑了过去,坐在榻边俯下身来,侧耳贴近她唇边仔细一听。
这才知道,原来她反反复复说的是同一句话:“师兄,别怪我啊……”
他不由得释怀一笑。这个傻丫头,他要是怪她的话,如今就不会待在她的身侧了。
“靖是我夫君……”睡梦中的她,峨眉微蹙,细细弱弱的声音,“可你,你是我最亲最爱的师兄呀……”
“最亲……最爱……?”他有些哑然,或者说是茫然。这是一句经得起推敲的话,似乎从另一个角度看来,好像他这个师兄还稳赚了不少。
“我冷……”刚给人灌了一口蜜,她就赶紧开始提要求了。
这屋子里空荡荡的,想要找出一件御寒的衣物来都不可能,身上虽然盖着他的外衣,她却冷得蜷成了一团,嘴里反复叨着这一点。
名堂还真多……他俊眉一挑,脸上露出一个暧昧的笑意,随即在她身侧躺了下来,将浑身颤抖的女子在自己怀里揽得紧紧的,在她头顶轻轻道:“湘,不许说我占你便宜啊。”
她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
一开始大脑昏昏沉沉的,还没反应过来,睁眼一看,赫然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还是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心下不禁大寒,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就在环顾四周之际,忽然看到一个自己再熟稔不过的人,正倚框站在门口,那颗高高悬起来的心,顿时又落回了自己的肚子里。
“师兄,林子里的那些天煞是不是你杀的?”她似乎并没有对他贸然出现在这里感到奇怪,反而顺理成章似的,一开口就直切正题。
“不是我。”他回答得云淡风轻,眼底带着无人能识的色彩,似乎正看着虚空中某一点。
“不是?”她将信将疑,走了过去,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忽然一把扯住他的襟领打了开来,赫然可见肩上一道凝固的伤痕,深可见骨,“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你为什么会受伤?”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道狰狞的箭创,浅笑默认。
之前剪除那十四名天煞时,其实还算顺利的,只是在第二天煞那里,差点让他吃了大亏。好在他出门之前,随身带着解毒的药物,不然的话,那一道暗箭真的差点要人的命。
“真傻呀你。”湘纪恍然大悟之余,又是心痛又是生气,一时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了。
“解了毒,已经快好了。”那道箭创看上去正在愈合当中,似乎已经没什么了不起的了,他不想因此多加费神。
两人一时沉默了下去,过了许久,他忽然抬起头来,眸光灼灼逼人道:“既已知道前路如此凶险,你还是要去吗?”
“嗯。”她忽然有些底气不足,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但是那种心意却是坚定的。
只是经过这么一晚,她隐隐觉得有些事变了,慢慢地变得让她无端害怕起来,尽管她的心里,其实还不知道自己的这种害怕缘于何处。
他的神色不禁黯了一黯,却在被对方捕捉到之前,已经迅速恢复过来,变得冷静,理智,讨价还价,“如果你执意要走……”
他的语气漂浮不定,说话的同时已经侧转身来,一手撑在墙上,身子向前倾近,将她就势困在自己的怀抱与墙壁之间,以一种闲闲的意趣道:“那么,就让我们彼此,做个纪念吧。”
“纪念……?”脊背抵在僵冷的墙壁上,她对这样的阵势似懂非懂,忽然好像恍然大悟似的,蓦然睁大了眼睛,又惊惶又害羞地问道,“你,你要我陪你一夜风流?”
这句话一落地,她就看到对方一愣之后,缓缓露出了一个仿佛正中下怀的邪恶笑容。
“好提议。”湘纪那副羞涩懵懂的模样太可爱了,他不由得哑然失笑,顿时促狭心起,手指轻佻地挑起她的下巴颏儿,凑近,似笑非笑:“……那样的话,我也算不枉此生。”
“可、可人家不同意!”湘纪吓了一大跳,慌忙打落他的手,小脸飞红。
“谁不同意?”他眯了眯眼睛,那个表情明显在放出危险的讯号。
“我!”她举着小手。
“你?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他轻蔑地一笑,冷不防将对方扣在怀里,手指迅速在她身后结下一个无法挣脱的印,低头将一个耗费生命余温的吻压了下来。
缠搅的唇舌间,他事先咬破的舌尖上,鲜血涌出,毫不留情地送进了她嘴里,淡淡的血腥味溢开,一小口鲜血被她不经意间咽了下去。
遥远的天际,逐渐晦暗的冥星忽然间大亮了起来,乃至放出了压迫一切星辰的万丈光芒!而在天空的另一方,一颗星辰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晦暗了下去,那颗星对应的范畴,正是雪国魇之林的某一处——
“你……”打死她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他竟然不止吻了她,还把自己的血喂给她喝!
这个吻猝不及防地开始,却又猝不及防地结束了。
“瞧你吓得这样,我跟你开玩笑的。”端木凌缓缓松开她,努力保持着面上的神色无异,笑着调侃道,“真要跟你一夜风流的话,我昨晚有的是机会。”
她的脑子里变成了一团浆糊,盘旋着一句话: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了,朝中还要许多大事需要处理,我先走一步。”他看着她,语气平静,说罢退了开去,到了门口的时候,他最后看了她一眼,随即走了出去。
“师兄!”在雪地里走出十步开外,忽然听到她的喊声,似乎很焦急。
他蓦然回首,见她扶框立在门口,正痴痴地望着自己,清澈的眼底仿佛有浓重不舍的情绪在泛滥。
“我……”彼此的目光触碰,她终于没有在说什么,因为有些话,越是心知肚明的,越是说不出口。
“湘,”望着她的时候,他的眼中仿佛镶嵌着这个世上最美的景色,不禁流露出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原谅我不能陪你一起去。”
这样的话,忽然好像浸透了未知的力量,显得悲谶无常。
“不过,我会一直看着你。”他认真笃定地说完这句,转身之际,唇角浮现一丝莫测的笑意,那种泛着微弱机锋的笑意,就这样一闪而逝,仿佛从来没有出现在这个人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