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在浪沧河支流白河南岸的崮梁城算得上是一座大城。
崮梁以城防坚固出名。朱家三代人,费时四十余年,征调十万民工,累死近五万人才挖出长近二十里,宽十米,深五米,从白河引水的护城河;建起了四面各长三里,高十五米,底宽十米,顶宽四米的城墙。
因为距离卧牛山太远,附近又没有采石场,所以构筑城墙的都是长半米,宽三十公分,厚十五公分的青砖。黏结青砖的是糯米熬制的糨糊,在水泥出现之前,这是最好的工程黏合剂。
朱家八代节治使,除了最初三代之外,近一百二十年间,从未有任何一支军队攻破过崮梁城。崮梁城也成为了附近八州中,唯一在正式建城之后没有被打下过的城池。
实际上,崮梁城并不大。除掉驻扎在此的虎啸军,以及朱氏家族之外,崮梁城的居民才一万户出头,人口在四到五万之间,能征召的十八到四十岁之间的男性劳力不会超过一万人,除掉达官显贵之外,恐怕就不到八千人了。
血狼军强渡浪沧河的时候,消息如同秋风一般传到了晖州的每个角落。晖州西南大小上百村镇的百姓纷纷收拾行囊,拖家带口的逃往崮梁城。
白河右岸的村镇还要好一点,至少血狼军很少到白河右岸地区打秋风。
当永盛军在卧虎道南面集结的消息传开后,晖州东南地区的村民也纷纷离乡背井,带着全家老小,值钱的细软逃往崮梁城。
天还未亮,崮梁城外就聚集了成千上万逃难的百姓,还有更多的百姓正在涌向崮梁城的南门与东门,等着虎啸军放下吊桥,打开城门。直到天色大亮的时候,吊桥与城门仍然没有任何动静。此时,逃难的人群骚动了起来,一些年轻力壮的甚至跳入护城河,准备游过去,可招呼他们的是城墙上射来的箭矢。不出片刻,护城河里多出了上百具尸体。
“节治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越过护城河,违令者杀!”
随着城墙上军官的怒吼声响起,城外的骚乱更加严重。一些开始还跃跃欲试的年轻人立即被旁边的亲人拉住。老人,妇女,儿童却只能呆呆的看着吊桥,看着城门,期盼着吊桥能够放下,城门能够打开,节治使能够放他们进城躲避战乱。
一名身着白衣的少年带着十名骑兵来到了东门处。马还未停住,少年就翻身跳了下来。
“七时已过,为什么还不开门?”少年怒气冲天的来到守门军官面前。
“禀报五世子,是主公下的命令,今日不得开门。”
少年正是晖州节治使朱仕珲的小儿子朱孝信,今年还不到十八岁,却是五兄弟中长得最高,最为健壮的一个。与其挺拔的身躯不相称的是,朱孝信有一副白净的面庞,相貌也看似文弱,也许是母亲的遗传更明显一点吧。
“是什么时候下的命令,我怎么不知道?”
“凌晨五时,由二世子亲自来下达的命令。”
“二哥!?”朱孝信眉头一皱,心里顿时有数了。“你们准备开门放人进来,我这就去拿开门的命令。”
“小的遵命!”
朱孝信翻身上马,带着十名亲兵,朝城北的节治府一路飞奔而去。
节治府议事堂内,一班文臣武将早就吵得不可开交了。文臣为首的是军师杨佩德,他辅佐朱仕珲二十余年,是朱仕珲手下第一谋士。武将为首的是虎啸军左帅朱孝义,也就是朱仕珲的二儿子,虎啸军头号战将。
争论的焦点只有一个,那就是要不要开门放难民入城。杨佩德与众多文臣坚决主张开城放人,而朱孝义与一班武将则坚决反对。
中央高座上,晖州节治使朱仕珲右手撑着额头,双眼紧闭,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下面的争吵,如果不是偶尔换一下撑着额头的手,恐怕别人会误以为他睡着了。
朱仕珲没有睡着,他一直在听下面人的争吵。
朱仕珲觉得自己老了,他甚至有点怨恨上天,如果让他年轻二十岁,轮得到血狼军与永盛军到晖州的地盘上来撒野吗?
五十岁的朱仕珲当了四十二年的节治使。从八岁家臣扶持他座上现在这个位置;到二十岁朱仕珲借助母系外戚一举铲除四大家臣集团;到二十五岁生母病逝,朱仕珲重用杨佩德,以雷霆手段剪灭外戚集团;到三十岁,虎啸军在朱仕珲的亲自统帅下,连续五年扫荡邢建甘翼四州。
至此,朱仕珲赢得了一个让人敬仰的称号——“朱虎”。
朱仕珲擅长的不是征战疆场,而是治理州郡。
从他三十一岁那年开始,虎啸军就再少主动出击,扫荡附近各州。原因只有一个,晖州的底子太薄了。
这不能怪朱仕珲,也不能怪老天。要怪,就只能怪他那个死得太突然的老子。
朱仕珲的父亲朱建业在世时被称为“西北霸主”,他只用了二十年时间就横扫邢建甘翼鲜贺堰七州,成了八州之主,结果却死在了征讨葛州的路途上,时年四十七岁。
朱建业死的时候没有指定接班人,他的七个儿子,也就是朱仕珲的七个同父兄长为争夺节治使的位置,整整打了六年。
直到五个兄长陆续战死,家臣集团驱逐了最后两个兄长,扶持年仅八岁的朱仕珲为节治使后,内战仍没有完全结束。
又花了三年的时间,朱仕珲在家臣与母系外戚的帮助下才灭掉了两个被驱逐的兄长。
朱建业二十年的征战,加上九年的内战,以及随后的众多内部争斗,原本是苍王朝西北最富裕,最强大的晖州迅速衰落了。
朱仕珲二十五岁到三十岁的对外征战最大的收获是:为晖州赢得一段休养生息的时间。
十五年,整整十五年。
眼看着晖州离鼎盛不再遥远,眼看着可以恢复昔日的霸业,实现埋藏了十五年的理想,结果那场持续了三年的旱灾彻底的摧毁了朱仕珲最后一点雄心壮志。
天灾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祸。
三年旱灾几乎影响到了附近所有州,而晖州在经过了十五年的发展,成为最为富裕的州,一头养肥了的猪。结果,邻近各州,特别是西面的邢州与南面的建州,都盯上了晖州这块“肥肉”,连年派兵入寇,抢钱抢粮抢人。
这对处于水深火热中的晖州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朱仕珲反抗过,也拼过命。可虎啸军就算再勇猛,也是双拳难敌四掌。三年下来,虎啸军非但没有阻止血狼军与永盛军入寇,反而损兵折将,老兵死了一大半,新兵更是十有八九撑不过一年。结果,虎啸军战力连年下滑,几乎到了不敢出城迎战的地步。
朱仕珲累了,他确实感到累了。四十多年中,他就没有一个晚上能够睡得踏实点。
“父亲!”
朱仕珲一惊,撑着脑袋的手连着抖了几下。
“父亲!”朱孝义这次压低了声音,接着话锋一转,说道,“军师妖言惑众,动摇军心……”
“放肆!”朱仕珲一巴掌拍在了面前的案几上,桌上的什物都纷纷蹦了起来。虽然他老了,但是“虎威”还在,“你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军师就辅佐为父,二十余载,军师为晖州,为虎啸军,为百姓尽心竭力,鞠躬尽瘁,岂能由你信口雌黄?来人——”
四名带刀亲兵立即从堂外涌了进来。
“拖下去,重责五十军棍!”
议事堂内,文臣武将都是一惊,脸色骤变。谁也没有想到朱仕珲火气这么大,竟然要重罚二世子。这五十军棍可不是说笑的,就算朱孝义强壮过人,这顿棍子挨下来,恐怕也得在床上爬几十天了。
两名年轻将领与一名文臣同时闪出,跪在堂中央,齐口说道:“父亲,二弟(哥)言过其实,确有不对,但也不至于重责五十军棍,还望父亲开恩!”
这三人正是朱仕珲的大儿子朱孝仁,三儿子朱孝礼,四儿子朱孝智。朱孝仁自幼体弱多病,没能成为武将。另外,小儿子朱孝信还没满十八岁,没有资格进入议事堂,参与节治府与家族大事。
朱仕珲并没有表态,也没有让三个儿子起来。
“主公。”杨佩德出面了,“二世子并非有心,只是刚勇直率,实为口误,还请主公看在三位世子的面子上,绕过二世子。”
可以说,杨佩德这番话说得极为到位。当了二十多年的人臣,杨佩德早就成了人精,对朱仕珲的心态脾气更是一清二楚。
“既然军师都为你求情了,这五十军棍就先记着,下次再敢狂言,定打不饶!”朱仕珲也顺坡下驴,“还跪着干什么?都给我起来!”
朱孝礼与朱孝智连忙碰了下二哥,四个儿子起身前同时说道:“谢父亲开恩。”
“今日议事到此为止,文臣武将都各就其位,各司其职,随时听候调遣。”
甩下这句话后,朱仕珲大袖一甩,给杨佩德递了个眼神后,转身从侧门离开了议事堂。文臣武将也都纷纷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