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风雨交加,泥水搅和,山高陡峭,道路曲折又狭窄,路面凹凸不平。我们爬坡上坎,穿过一堆又一堆荒冢。在这种惊雷巨响,一黑一亮的雨夜,背部总感觉凉凉地,有点儿怕鬼,虽然平时经常上山,也常晚归横穿墓地,但这样雷电交加的夜晚是第一次。电筒光很暗,到墓地时,居然不亮了,只听到姐拼命地拍打,从那急迫地拍打声中,我估计她也是很害怕的。之后电筒光虽亮了,但很昏暗,家里就那一支电筒,照得了前面,看不到后面,幸好这条路很熟,哪儿有沟、哪儿有坎都记得很深刻。因为我们常背着肥料或种子,洒着热汗、忍着重担压肩的痛苦一步一步挪上山;又背着收割的粮食或柴禾,双肩疼痛难受、腿脚发软发抖地一步一步移下山。这条路都被我们踩烂了、哪一步梯子是石块、哪一步是泥土、哪一步有沟、哪一步难行、哪一个路段临近悬崖都已烂熟于胸。
姐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那破电筒昏暗的灯光,在后面根本看不到,几乎是凭记忆摸着前行。沿路走了很久,经过一段黄泥地,路斜着绕山而上,路滑难行,好几次爬上去又滑下来,路边还有一条不深不浅的水沟,哗哗地流水。不一会儿,我们看见路上散落着一些土豆,越朝上越多,一些土豆还顺着水沟的水流往下流。谁家把土豆洒在地上浪费呢?难道不知道种土豆很辛苦,这样白白丢了很可惜么?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把山路照得如同白昼,我们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倒着的背篓,背篓下面似乎侧躺着一个人倒在水沟里。路的一侧靠山,有一条小雨水沟,一侧是悬崖。走近一看,背篓里装有土豆,一部分洒落在路上,还装有大半土豆的背篓压在一个人的身上。一只手弯曲地被背篓重重地压着,一脚变形地扭曲着,头栽在雨水沟里,露出半边脸,大滴的雨水正冲刷着身上的泥污。看样子是背了一满篓土豆,冒着大雨从山上下来,担重路滑,重重地摔倒在这里了,惊叹幸好没有摔倒在路另一侧的悬崖去,不然……
这人越看越眼熟,不祥的预感一阵阵袭过心头,伴随着阵阵刺痛,再仔细一看,这人就是老妈。我们拼命地叫她,她却已经失去知觉,没有任何反应,姐吓得哭起来,我也悲伤着,我们立刻扑上去,解掉她身上的背篓,把她扶起来,姐背上老妈,也顾不上打雨伞了,我把薄膜系在她们身上。姐在前面背着老妈走,我在后面打电筒,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挪下山去。回到家里,门前的小水沟已涨满洪水,带着着泥沙和上游的垃圾,冲进院子里,水漫进柴屋里。以前每逢涨洪水,我们都会带着锄头去疏通水沟,尽量让水和泥沙少冲一点到院子里,水退后,又得清除庭院里的泥沙,也正是这个时候常是伯母魔性发着的时候,她常责骂是我们把泥沙淘到下游,地堵住了水道,淹了她们家的菜地。其实我们也是尽量把泥沙捞起来,然而泥沙一部分上了岸,另一部分很快被水冲走了,泥沙自上而下,并不是我们弄下去的。害得咱们疏通水沟时都是心惊胆颤,不是怕她怎么样,实在是她骂的脏语不堪入耳,甚至有时因此些小事还跟老妈抓打,常有揍她的冲动。
现在,涨水只能任它涨了。穿过庭院,踏过深埋脚跟的泥沙和淹过脚肚的洪水,回到屋里已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角如麻未断绝。虽然之前姐放了很多盆在地上接雨,由于雨太大,漏的地方太多,盆接仍然无济于事,此时,湿漉漉的地面,湿漉漉的衣服、头发和脸,心也是湿漉漉的,似乎整个世界都是潮湿的。姐把老妈放床上,脱下她那双沾满厚厚黄泥的已经很破了的解放鞋。此时老妈已渐渐醒来,我们稍稍松了口气,她的手脚都扭伤、身上有很多乌青的肿块。那次老妈好几天都没吃饭,半个多月不能走路。那时没钱去医院,只好叫我们找来一个装药的空玻璃瓶自己打火罐医治。她叫我去挖几棵草药回家,拿给她确认,她的医术也是在我爸那里学得残缺不全的,没多少把握,但无奈之下,也只能靠自医了,还好老爸遗留一本药书,上面有插图,还有文字说明,我就按着上面的插图去山上采药。
老妈刚能勉强行走,就急着要下田喷农药杀虫,说若不及时去,秋季就没收成。她身体越来越虚弱,闻到农药的臭气就想呕吐,皮肤沾到农药就过敏,但每次都强撑,回到家里时,皮肤红肿,需立刻洗澡,干呕不止,吓得我们不知如何是好。姐不知在哪里来的钱,买了一颗泡泡糖,拿给老妈,说解一解农药的臭气,老妈说把那颗糖用菜刀切成小块给大家一起分食,我们都拒绝了。就那一颗小小的泡泡糖,还分成几块?虽然我曾看到同学们嚼泡泡糖时,带着几分炫耀似地对着俺吹过无数次泡泡,由于没钱买,素不知泡泡糖何味,但却极不愿这样分食。
我实在不愿看到老妈这难受的样子,自告奋勇地说让自己去喷农药,光脚深陷在泥里,身高只比秧苗高出一个头来,一桶农药背着压得双肩发疼,在田里走得东倒西歪。我总是拼命压着喷雾器,希望能尽快压完,减轻肩上的重量,由于压得太猛,把气管都压爆了。
那段时间继父在外偶尔会写信回家,然而老妈不识字,只好叫我念给她听,由于继父写的太缭草,再加上有些字不认识,我念得很艰难,像啃骨头一样,磕磕绊绊地,以至于念到最后,老妈没有听懂那信到底在写什么,其实用这样高难度的跳跃式读法我也没读懂。老妈只好拿到舅家去让舅念给她听。一天我终于把一封信比较顺畅地念完了,因为这封信超短,而且全是打印的黑色正楷,和书本上的字体差不多。第一次读通、读懂一封信,本来有几分成就感,却被信里内容所带来的那种阴暗气氛给彻底抹杀殆尽了,内容是某公安局致信家属,通知继父被判入狱。母亲听完有些颓废,继而有些愤怒,骂了一句:“那挨刀的!”
最后她有些不相信,以为我念错了,又拿去让舅念给她听,才半信半疑地确认了这个事实。那天晚上我和她趁着故乡的月色去邻村一继父的工友家里打探消息,最后也是无功而返,也因此走露了消息,让全村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引起一些人对咱们的鄙视,说他家某某是牢改犯,也引起一些人对老妈的恐吓,说如果不用钱去恕罪,后果会很严重,老妈只是说:“管他去死!”那时家里想要拿出一分余钱出来根本就是奢望。
那时弟妹营养不良,常去医院买补品,身体也不好,老妈常是用布袋左肩一个右肩一个背去街上医院医治。由于没有钱,经常赊账,老妈说尽了好话,近乎于乞求,常是老债未还新债又起,等她再去医院,医生每次远远地看见那个背着一对双胞胎的妇女,急忙从后门逃走或者直接把门关掉。当她去过乡里所有诊所,都遭上冷遇时,她心凉地偷泣。最后无奈她只好常常自己去山上采些草药回家,先拿给我去门前的水沟把泥土洗干净,然后,或用铁锤把草药锤碎外用,或用菜刀把根须切成小片,装在瓷罐里,放些水,用炉火煨成药水,两小鬼怕苦不喝,只好把鼻子捏住,把嘴压开,一点点慢慢灌,我刚开始有点怀疑这能否治病,最后却发现喝了这些药水,两小鬼的病出奇地好了。
那时冬季每餐都吃红薯,夏天每餐吃土豆,秋天每餐吃玉米浆,没油的白菜,没盐的辣椒浆是四季主打菜,吃得想吐,只有饿一两餐再继续吃。白米,每餐只能见到一点,只能留给那两个小鬼。一次好几天无米下锅,弟妹也只好吃土豆,最后尝了两口就不吃了,在那哭闹,无奈只好去邻居那里借了一碗饭,一人分半碗,吃得津津有味,把碗里吃得颗粒不剩,而且还把掉在桌子上的一两颗也拈起来放嘴里。
老妈每天早出晚归在田地里干活,身体不好,每天傍晚都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家,像重病的患者,说话的声音弱得像蚊子嘶叫,有时连晚饭都不想吃就直接躺床上休息去了,甚至痛苦地叹息,这是那时的我最难过的时候,常常想如果痛苦可以移置,把老妈痛苦移置到我身上,或许我不会那样脆弱。我常冷冷地对她说:“干不了就别去了。”
没过多久就开学了,那时刚升三年级,开学没多久,姨妈家的一个大女儿叫燕子从广东打工回来,说她在那边做服装一个月能赚一千块,老妈就心动了,决定跟燕子一起去广东打工。她说自己一个人田里地里忙不过来,请别人帮忙受尽了冷言冷语也请不到人,而且也没钱请,累得半死半活还不能养家,不如出去打工,如果一个月能挣一千块钱就足够养家了,而且自己会做衣服,进服装厂肯定没问题。
那年姐十四岁,我九岁,弟妹四岁,老妈安排姐在家里监管,大米去十里之外的舅家拿,最后她汇钱补给舅,菜就在家门前的菜园自己种一点,钱她会汇给舅,零用钱就去找舅要。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我偏偏不同意老妈外出,老妈和姐好说歹说,出于种种利害,在老妈打算外出的前一个晚上游说到深夜我才勉强答应。可是第二天早晨,姐来叫我起床去上学,并说妈已经走了,走好一会了,我送她都回来了。
我说:“走了?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姐说:“那时太早所以没叫你。”
其实是她们故意不叫我,怕我拖着老妈不让她出门,因为我昨晚答应得很勉强,怕我临时反悔。我急切地说“是坐车还是走路?”
姐说:“要走路到十里之外的一个叉路口拦汽车。”
老妈走了,我突然感觉家里空荡荡的,心里有一种特别强烈的失落感,泪夺眶而出,我飞身起床,不顾一切地往外奔去,姐一把抓住我问:“去哪?”
我说:“把妈追回来,没妈以后怎么办。”
姐说:“你昨晚不是答应得好好的,现就反悔了,没妈不是还有我吗,像这样子去追,对出门的人不吉利。都快上课了,再不去就迟到了。”
我生气地说:“就你,你以为你是谁呀,老子管他吉不吉利、管他迟不迟到,反正我就是要把妈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