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风镇这个地方,似乎是被施了禁寒咒,都已过了秋分节气,却依旧一副春夏交接的模样。羲和神大约偏爱此地,像母亲疼爱小儿子一样,不舍他受冻,只管要添衣加裳,有时迫近霜降也夏天一般专注着“发光发热”——不过风倒是顶大顶多的,甚么冷风、寒风、冰风、冻风、刺骨风,介日鼓吹个不停。
余晓游踏着琐碎在大街上的夕阳,轻步拐过一个路口,向旁边一个小巷走去。青石板铺就的小路散发着沁凉的气息,使人一扫柏油路上的焦虑,两旁的房子鳞次栉比,错落有致,使人惊叹人工的修饰也能这样自然不落窠臼。这条路与余晓游回家的方向几乎背道而驰,但他极喜欢走这一段“冤枉路”。戴望舒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独自彷徨是为了“逢着一个丁香般的姑娘”,余晓游对丁香般的姑娘疏乏兴趣,但很乐意一个人“彳亍”在寂寥的小巷。小路中央的老柏杨剪碎了日暮的夕阳,偶尔几只猫轻盈的在屋檐间点上点下,青石板的路面调和了碎屑的阳光,铺就一副柔情的模样,晓游行走其中,只感觉全世界也安详下来,人心所有的浮躁都静谧了。
出了小巷是一条旧街,这个地方还保持着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模样,破旧的马路,一如经历了岁月沧桑的老人的脸,沟壑纵横的打着新旧补丁;沿途没有固定的集贸市场,零落地散布着贩售日用杂货的摊点,间或几声叫卖;路两旁的商店里摆着的永远是落后于大城市的时髦商品,乡土味的时尚浓郁了一整条街的风格;沿街的饭馆和理发屋此起彼伏,几十平米的“帝肴阁”和两层高的“国艺楼”撼人胆魄;小学门前亘古不变的停着几个人力三轮,车上摆满了小零食和小玩具,每逢放学浏览量和点击量急剧刷新,人头攒动,晏子所谓“摩肩接踵”一般,这时车主总一副不紧不慢的语调说:“一个一个来,还有很多的呀”。
余晓游走到一个三轮车摊点前的时候摊主已经在收摊,六七点的这个时候,小学早已放学,除去贪玩晚回家的孩子以外,学校已冷清的不像曾有人待过。他走近的时候摊主便停下手里的活问他要点什么,余晓游说句随便看看,俯下身来挑捡——到了他这个年龄,十八九岁,所谓挑捡,就像到古玩市场淘宝捡漏一样,只希冀能找到一件触动回忆神经的东西,以满足“久违的感动”,或者“丰盛忆思”。
花花绿绿的包装袋让余晓游有一种琳琅满目的错觉,好容易挤走视网膜上的杂物,终于定睛到一件包装阔大标名大方的“大礼包”上。“大礼包”是余晓游小学时候除去漫画外经常购置的家当,没想到生命力竟如此强大,在快节奏的当下也能慢性自杀,至此仍没有死绝,尚有余丝气息足够苟延残喘于世。余晓游惊讶之余含着意外之喜,像小学时候一样小心翼翼的揣摩包装袋,猜测里面有什么玩具。其实所谓玩具,不过只有:袖珍的美国大兵,能够拆合的恐龙蛋,微型擎天柱,腿脚僵直的超人,蜘蛛螳螂蚂蚱各色塑制臭虫——总之,除去虫子是本土原装以外,其余几乎全部是本国造舶来品。
余晓游仔细挑了几个,起身付钱,掏钱的时候瞥见码在一旁的一排汽水,一并买了一瓶。把“大礼包”塞到书包里,余晓游和摊主说一声再见,向家的方向走去。他边走边回顾今天一天的课程,细细咀嚼每一堂课的知识点,思及今日一道数学题还未做出,又从头梳理一番,结果仍然纠结没有头绪,不自禁拧开瓶盖喝一口汽水,竟顿觉灵台一片清明,题目关节寸开,头脑像瞬时提高了效能,处理起问题来得心应手,余晓游越想越兴奋,不自禁打开书包拿出纸笔演算,不一会打满草稿,途中喝几口汽水,竟有运动员打兴奋剂提高身体效能一样的效果,喝至瓶底,一鼓作气解出答案,成就感不亚于攻掠一座城池。余晓游志得意满,希特勒一样扬起手,庄严的说声“Cheers”,然后抑扬顿挫的说一句“Hitler”,将瓶口朝下把剩余饮料倾出——倒到一半连余晓游自己也不自禁笑了出来。
但是倒到最后,伴随着最后一滴汽水滑落瓶口,一条虫尸恰到好处的浮出水面——水珠面。这条已经死去的虫子,尸体发白,不知白是本来颜色,还是泡的久了劣质衣物一样“失了本真”;大约有小拇指肚大小,周身长满了腿,望一眼似乎会全部化作人身外的血管缠上胸腔内的心脏,于是“心外化心”,不免使人有获得意外财产样的惶恐和紧张。余晓游只觉一阵恶心,刚派到胃里的饮料顿时造起反来,一波强似一波的汹涌,但到了喉头却又化为无形,只能变作干呕。
瓶子早被余晓游扔到一边,虫尸也不知滚落何处,余晓游有心寻了虫尸明日找摊主理论,但一来虫尸难觅,二来摊主绝不会承认,到又只会是一番无用口舌,只能愤愤自认倒霉。但是主犯可免,从犯难逃,参与这起伤天害理事件的从犯——汽水瓶君,面对恢恢法网,只能羞愧的躺在路一边,等待法脚的制裁——余晓游的“法脚”已准备就绪,只等“法脑”一声令下便刽子手一样行刑,“法眼”定位到汽水瓶兄身上,预示它在劫难逃——不过当是时,“法眼”骤然发现汽水瓶君的异样,但一时间又说不出究竟是哪样异样,便继续发力努力瞧着,于是终于还是给它看出了门道:这瓶体的包装上,赫然写着的,竟是“雷碧”两字!之前只以为是“雪碧”,谁曾想竟然这样偷梁换柱,就像一个熟人本来单眼皮,但某一日贴了双眼皮,伪造花眼的感觉,于是旁人见了,一眼难以分辨,可凭着直觉,总以为哪里不对劲,再仔细看,便发现了。“雷碧”的对立面用蝇头小楷写着生产场地和生产日期,我们这位汽水瓶君,籍贯竟就在邻县,而且还没满“周月”,想来还没有抓过周,就被匆忙“派上用场”了。
余晓游更加气愤,只觉这种山寨货最是遭人厌恶,像上了年纪的女人着鲜艳装涂厚粉底一样,一心只为欺瞒,属实居心叵测。于是汽水瓶君虽然做了污点证人,可照样不能“无罪释放”,“法脚”起,此君望天空化一条弧线,被流放了到海角天涯。行刑完毕,余晓游尚觉意犹未尽,只恨没有学过巫蛊之术,否则还要画个圈圈做结尾。
余晓游赶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余母端了饭给他吃,他因为刚才那条虫尸,早被搅坏了心情和胃口,但凡要入口的东西,除去空气,恨不能全部做全面检查,全然一副杯弓蛇影的模样,只觉草木皆兵,虫尸四伏,于是推说已经在外面的饭馆吃了馄饨,要到房间里学习。余母还要坚持:“再吃点吧,这些天忙着学习,可别累坏了身体。”余晓游不好再推,强忍着吃了几口,便说:“这回我真的吃饱了,可实在再也吃不动了。下周还有个月考,我得先回房间去。”余母见晓游吃了,心满意足:“那你学习去吧,一会我把水果和水给你送上去。”余晓游点头“嗯”了一声,走上楼上去。
上了二楼路过弟弟余小由的房间,余晓游推开门,看到余小由正在翻着看他以前买的漫画。晓游随手把书包里的几个“大礼包”取出来丢给余小由,说句“自己拆开玩吧”,然后带上门退出来。他转身开自己的房间门,但刚一转身,顿觉天晕地转,贫血人蹲久了骤站起来脑供血不足一样,智识瞬间清零,心内刚想“这是怎……”便被空白截断,“么了”被拦阻了不及想起,又复归混沌。余晓游的手软绵绵的垂下,身体像一只无人操控的飞机,不顾一切的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