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清堂静得能听到堂外簌簌的风声。
陶氏恐得浑身乱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泣道:“太后娘娘饶命。”
朱厚堂气得面容都扭曲了,“啪”地一掌挥在陶氏保养光洁的面上,咬着牙斥道:“蠢货!蠢货!”
冯氏与王氏亦是吓得面色发白,见朱厚堂喘气不止,慌忙扶住了他,替他抚着胸口,低低劝道:“老爷……”
朱厚堂一把推开冯氏与王氏,颤颤地站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太后娘娘息怒,都是臣管束不善,出了此等逆子!臣必定严厉管教!”
众人见状,忙随着朱厚堂一同跪倒,大气也不敢出,方才言笑靥靥,此刻已是冷意森森,诡异的沉静如无声无息的潮水,在堂中静静地蔓延。
朱成璧冷冷一笑,不疾不徐道:“哀家不就是庶出么?陶氏不曾说错。”
陶氏的唇角有一丝血珠沁出,面上的掌印殷红如血,闻言是越发恐慌,膝行上前,死死拽住朱成璧的朝服,哭诉道:“太后娘娘饶命!妾身,妾身只是爱女心切,并非有意冒犯太厚娘娘!”
“竹息。”朱成璧丝毫不见动容,“拖了她下去。”
陶氏吓得花容失色:“太后娘娘饶命,太后娘娘饶命啊!”
“陶氏,必定是昨晚没睡太好,也是,哀家这样大的阵仗回府省亲,陶氏身为主妇,是会忙一些。”朱成璧定定注视着陶氏,淡然一笑,斜斜倚靠在座椅上,“哀家不怪你,你好好休息便是,且先出去吧。”
峰回路转,方才又惊又恐的众人皆是松了口气,陶氏知晓捡了一条命回来,感激不已,泪水涟涟地叩首道:“谢太后娘娘不罪!”
朱成璧缓缓起身,目光凌然扫过众人:“哀家是庶出,宜修也是庶出。哀家从未做过皇后,那宜修也就和哀家一样,从妃子而起。只是来日,哀家没坐过的皇后之位,总要给自家人坐上去的。”
朱厚堂再度叩首:“太后娘娘庇佑,臣感激不尽!”
黄昏,虾子黄、宝石蓝、柳芽青、凌霄紫,在天边缠绕、铺展,流霞旖旎,绚丽灿烂,真真是“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喧闹了整整一日的朱府,亦在此刻平静下来,
金顶凤鸾雕漆朱轮车一侧,伫立着神色毕恭毕敬的孙传宗,朱成璧缓步出府,颇见赞誉地打量他一眼,孙传宗只微微扬唇,行礼如仪。
朱厚堂与朱成玙踱步而出,携一众朱府老小再度叩拜:“恭送太后娘娘回宫!”
朱成璧笑容合度:“哀家会让钦天监择个好日子,便让宜修入宫吧。”
朱厚堂再度拜谢,恳切道:“多谢太后娘娘!”
朱宜修此刻跪于朱成玙身侧,颇见在朱府里的地位已是如日中天,朱成璧淡淡笑道:“抚远将军李成楠远在边陲,哀家知道哥哥你疼惜长女,便暂且在府中放着一两年,来日出嫁,哀家便以帝姬之礼,好好备着嫁妆。”
朱成玙神色一喜,朗声道:“臣多谢太后娘娘疼爱!”
待回了颐宁宫,朱成璧有些倦怠,只草草用过一盅白果薏米粥并一碟佛手金卷,便百无聊赖地翻看着织造局呈现的一批光亮细腻的彩晕锦,竹息见状劝道:“朱二小姐的事情已经是敲定了,太后为何神色不豫?”
“彩晕锦的丝线尚且还要经过络丝、拈丝、并丝、复拈、定形、练染、整经等工序,也唯有反复并拈和染色加工才能如此华贵艳丽,一匹好的彩晕锦,少则三两年,多则五六年,否则断断出不成这样明快的色彩和柔腻的触感。”朱成璧深深看着竹息道,“彩晕锦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这宫里头想要恩宠加身、光耀门楣的女人呢?”
竹息默然一笑:“太后说的极是,朱二小姐他日若能时时听得太后指点教导,即便有所迷津,也能一一化解。”
“能指点迷津的是满天神佛,哀家自问担当不起这份本事,能自度迷津,方是真正的水平。”朱成璧懒懒取过案上的古月轩珐琅彩鼻烟壶,那明黄的色泽映着烛火一晃,似生出了无数的莹莹之色,“眼下,虽是敲定了宜修入宫,为免节外生枝,又将柔则许配给了抚远将军之子,但哀家心里总是不放心。话说回来,柔则倾国倾城之貌,倒让哀家想起舒贵妃了。”
竹息低低叹道:“朱大小姐确实是美若天仙,但这样的美貌,并不属于人间烟火,更遑论是入宫呢?陶夫人心比天高,如何能参透太后的一番苦心?”
朱成璧嗤的一笑:“心比天高也便罢了,偏她蠢笨至极!”
竹息柔声劝道:“陶夫人已经得了教训,太后无需烦恼。”
朱成璧以手支颐,叹息道:“哀家只是惋惜宜修的母亲,年纪轻轻便去了。”
竹息奉过一盏雪顶含翠,闻言只是低低道:“听闻三夫人是因为生产的时候身子受损,一直没能好起来,也是可怜见儿的。年少时候的青梅竹马,不过是出身低了些,排在大夫人的通房丫头后面便也罢了,偏偏身子骨弱,又不得宠……”
朱成璧举眸望向窗外迷蒙的夜色,那熹微的灯光幽幽地闪烁着,似是虚弱而禁不起风的黄叶:“那姚氏不过通房丫头的出身,偏能成了二房,还不是陶氏一力打压三夫人的缘故?只是如今,陶氏与姚氏具是身份贵重,四房与五房对抗不得,你不知四房生养的儿子是陶氏抚养的么,府里的事情,比起宫里头,好不去哪里。”
竹息似有一瞬间的怔忪,目光定定,似是坠入了无边无尽沉沉的思索中,朱成璧抬眸望去,却是竹语掀了帘子进来,身上似氤氲有若有若无的一层水气,不由道:“外头可是下雨了?”
竹语福了一福,笑吟吟道:“是呢!奴婢方才去嘱咐了礼部,礼部回了,说明日就能择个好日子出来,左不过今日还得跟钦天监商量着,毕竟是朱二小姐入宫,可不能含糊了。”
竹息方回过神来,笑着对朱成璧道:“太后娘娘可曾择好了封号?”
朱成璧怡然一笑,端然生华:“便是‘娴’字,如何?”
竹息正待答话,却是玄凌喜滋滋地进来,满面春风地行礼,声线朗润清亮:“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金安!”
朱成璧笑得打跌:“倒有这般凑巧的事儿,哀家正说着宜修的封号呢,你就进来了。”朱成璧招一招手,让玄凌坐于自己身侧,笑道,“正好你来,哀家也想听听你的意思。”
玄凌依言坐下,取过竹息奉过的雪顶含翠:“母后给宜修表姐拟的封号,必定是最贴切的。”
朱成璧笑着执过玄凌的手,在手心写下一个“娴”字,问道:“凌儿觉得如何?”
“娴,柔美文静,温淑端庄,想必宜修表姐一定是担得起这个字的。”玄凌沉吟片刻,笑吟吟道,“只是儿臣想着,宜修表姐入宫,只给妃位,是否低了呢?”
朱成璧掌不住笑道:“原来是嫌哀家吝啬了?”
玄凌忙道一声不敢。
朱成璧端容道:“倒不是哀家吝惜这位分,左不过是平息人言物议,若宜修甫一入宫,便是皇后,总让人揣度着哀家凭一己之尊,给予母家太多的富贵荣华,一碗水端不平总是不好。哀家的意思是,位分倒放在其次,让人心悦诚服才是正经道理。宜修入宫,他日诞下嫡长子,便可名正言顺,立为皇后。”
玄凌若有所思,此刻方叹服道:“母后周全谨慎,是儿臣不够缜密。”语毕,玄凌略一思忖,似有几分迟疑,婉转着问道,“宜修表姐入宫,朕想着也可让月宾同喜,不如也晋一晋位分……”
朱成璧微有错愕,转瞬只抿去那份神色,淡淡笑道:“皇帝的意思是?”
“即便晋了位分,但总不能居于宜修表姐之上或是平起平坐,不若晋了一级为昭仪如何?”
朱成璧徐徐一笑,握着玄凌的手道:“仅仅是昭仪么?可不是委屈了月宾这好孩子?哀家倒觉得,既然晋位分,不若晋为妃位,也好让月宾与宜修同受册封大礼。”
玄凌大喜过望:“母后总不是诓儿臣吧?”
朱成璧笑着嘱咐竹息道:“去库房里好好寻着,若有什么好东西,一会儿亲自送去了披香殿。”
玄凌满面红光,喜不自胜:“那儿臣先去披香殿知会月宾一声,让她晚上来给母后谢恩!”语毕,玄凌乐滋滋地去了,脚步生风,喜气洋洋。
“太后。”见玄凌离去,竹息方露出几分疑虑的神色,开口道,“奴婢疑惑,端贵嫔入宫不过一月,如今竟一跃而成为了端妃,朱二小姐总不会吃心吧?”
“哀家若不封她为端妃,只怕皇帝心里也不算舒坦。”朱成璧懒懒倚着美人靠坐着,“皇帝不舒坦也便罢了,左不过是一时兴起,跟哀家讨个位分,过几日便也淡了,若是因此迁怒于宜修,认为宜修挡了端贵嫔的前程,那就不好收拾了。你看昔日的废后是何下场?不得丈夫的心意,一己之身折损不足为惜,连累了全族,可是后悔都来不及的。”
竹息劝道:“朱二小姐行事谨慎,必不会跟废后一样。”
朱成璧取过古月轩珐琅彩鼻烟壶轻轻一嗅,有淡淡的薄荷香沁入心脾:“也罢,宜修一进宫,就要接受端贵嫔的这个下马威,哀家也要好好看看,宜修能有怎样的手段,能挡住这位荣宠渐盛的齐月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