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板声连扣不断,哀泣声四起,仪元殿,素绸银缎,霜意寒浸。
朱成璧跪在最前的位置,身后是和妃、宜妃等一众妃嫔,身侧则是玄淩与真宁,先帝妃嫔的两侧,一侧是皇室宗亲,一侧是股肱大臣,京城达官显要,尽皆于此。
国有大丧,咸使闻之,举宫哀惶,一尽哀思。
朱成璧漠然看着面前的金棺,那里面躺着的男人,曾是自己的夫君,是天下至尊的男子,方才,他躺在龙榻之上,身子颤抖得如秋风中萧索的枯叶,失尽生机,却拼了最后的气力来恳求自己。
“我……我求你……善待移光……善待清儿……。”
朱成璧的唇角有平淡不生波澜的笑意浮起,隐隐有薄淡的寒霜逸出,善待舒贵妃?善待玄清?自然是要的,只是,如何善待,已不是你能说了算。
殿外有一阵阵的惊呼突兀地响起,朱成璧下意识回首看去,却是舒贵妃一袭缟素,裹挟着绕梁的风声和飘散的雨丝,拉着玄清一路闯了进来。她的面容惶急而哀伤,双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由着殿内蒙着云锻的玉勾连云纹灯一映,有莹然的光辉低转,生生叫人挪不开双眸。
阮嫣然,即便是悲伤至极点、哀惶到极致,依然是这样的倾城倾世之姿,不曾损去分毫。
舒贵妃挥开欲来搀扶的宫人,扑到金棺上,放声悲鸣。
朱成璧看一眼跪在一侧的奕渮,扶着竹息的手徐徐起身:“贵妃还请节哀。”
舒贵妃浑然不觉,只沉浸在无限的哀痛之中,还是积云先反应过来,忙低低劝道:“娘娘,娘娘。”
见舒贵妃转眸,竹息清了清嗓子,缓缓道:“大行皇帝龙驭宾天,立下遗诏,只等贵妃娘娘至此,方可一宣诏书。”
舒贵妃自然晓得轻重,忙低低道:“是我糊涂了。”
朱成璧点一点头,指着位于自己身后的位子,轻轻道:“那么,贵妃请吧。”
若是寻常,舒贵妃的位次自然是在琳妃前头的,一是舒贵妃的位分本就尊贵,二是琳妃素来谦谨恭让。此刻,琳妃让舒贵妃跪于自己身后,神色平静从容,分毫不见异样,舒贵妃心里一震,似是明白了什么,也不敢迟疑,牵着玄清款步跪下。
小邓子缓缓踱步走出,小心翼翼地觑一眼奕渮,徐徐展开明黄的圣旨:“朕以魏王入继大统,获奉宗庙一十二年,虽殚精竭力、孜孜汲汲,然体恚多病,朝政不得一一顾及,遂致奸人乘机诳惑,祷是日举,土木岁兴,郊庙之祀不亲,明讲之仪久废,既违成宪,亦负初心。朕年迈之人,今虽以寿终,然不得安命,唯望后继贤明,革除朕之弊政,复海宇升平,人民乐业。皇四子玄淩,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小邓子想是没了师傅高千英在一旁指点,不免有些惴惴,更兼之朱成璧大权在握,更生出几许敬畏,竟不知引导众人向朱成璧与玄淩参拜。
奕渮本跪在朱成璧身侧,见小邓子不知所措,稳稳转身,对着玄淩行叩拜大礼,三次礼毕,扬声而道:“皇上万岁!太后娘娘千岁!”
苏遂信、齐正声、朱厚堂与江承宇亦是转身行礼:“吾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
朱成璧握着玄淩的手徐徐起身,目光缓缓扫过殿中诸人,目光所及之处,诸人皆是神色栗栗,山呼海拜,不敢迟疑,殿外,朱祈祯与孙传宗率骁骑营精锐之师,亦是齐齐下跪,铠甲的甲片互相刮擦的声音整齐划一,如刀剑铿鸣,掷地有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殿中诸人尽皆行叩拜大礼,屏气凝神,丝毫不敢出了差错,舒贵妃却仍旧有些愣愣的,直到积云拽了拽她的裙摆,才陡然醒悟,皇朝,已然换了新的主人,面前的朱成璧,早已不是当初的琳妃,是新皇的生母,是大周的女主人,是帝国的皇太后!
这么快,就可以把先帝驾崩的哀恸忘记了么?还是所谓至尊之位,不过也是一个象征性的摆设,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帝国只需有一个掌舵者,而臣民的民心所向,却无关掌舵者是为何人。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位在高者,亦是寂寥孤独。
舒贵妃极力忍住喉头翻涌的哽咽,以额触地,以地砖的寒凉冲去心头久久不得弥散的哀伤与悲痛:“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事已至此,一切皆成定局。
最为倚赖的那个人走了,最为钟爱的那个人走了,若无太后庇佑,以自己的专宠,已是招人诸多非议,要想在这紫奥城活下去,只怕比登天还要难。
舒贵妃牢牢握着玄清稚嫩的小手,压抑住心头如海水般哀伤的心绪,双眼紧闭,任凭那一股股的清凉,夺目而出。
仪元殿偏殿,朱成璧缓缓落座,竹息跪在一侧,握着绿松玉锤慢慢为她敲着膝盖,低低道:“太后跪了许久了,奴婢方才嘱咐了梁太医治些安神汤来,太后也能早些歇息。”
朱成璧转一转腕上的碧玉莲花镯子,见那碧色的光辉低低一转,心底不由绵生出一丝一缕的暖意,撂下面上敷着的毛巾,缓缓道:“罢了,左右今晚都是不得好睡的,让梁太医拿些膏药敷一敷吧,只要明天行大殓不要疼得起不了身子便行了。”
竹息满面疼惜,正在劝说,却是竹语掀了帘子进来回道:“诸位嫔妃、宗亲、大臣都已经各自回宫、回府了,小殓已过,只等着明日行大殓了。”
朱成璧点一点头:“方才让和妃与真宁看顾着,没出什么差错吧?”
竹语笑道:“和妃娘娘素来谨慎妥帖,帝姬则是聪慧非凡,自然是不会出了差错的。”
“舒贵妃呢?”
“方才宜妃娘娘陪着一同回了关雎宫了。”竹语诡秘的一笑,“宜妃娘娘素来最看不得舒贵妃那娇滴滴的狐媚样子,如今一番梨花带雨,岂不知宜妃娘娘心里有多厌烦呢!和妃娘娘安排得确是妥帖呢!”
朱成璧缓缓抬眸,低低斥道:“多嘴!”
竹语一惊,晓得自己多言,忙跪下道:“太后恕罪!”
朱成璧徐徐道:“哀家虽然已是太后,但仍然住在含章宫,不是颐宁宫,这期间多少眼睛都盯在哀家身上,纵然心里得意,面上也不能露出来,以免错了步子追悔莫及,你可明白了?”
竹语再度叩首,恭谨道:“奴婢明白。”
竹息柔声劝道:“太后娘娘其实无需多虑,如今满宫里都是娘娘您的眼线,凭她舒贵妃要翻出天来,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朱成璧取过案上的青花双龙赶珠盏,微微啜饮一口雪顶含翠,方缓缓而道:“先帝几次三番欲立玄清为太子,都是被朝臣挡了回去,如今淩儿入继大统,虽可视为是先帝的妥协之策,但依然颇有疑点,且不说先帝遇刺一事,自从夏梦娴被废,先帝病情反复,不理朝政,也总是落人口实。”
竹语奇道:“先帝不理朝政,无非是舒贵妃痴缠着罢了,与太后跟皇上又有何相干?”
朱成璧摇一摇头:“你这样想,旁人却未必,如今独母幼子坐了天下,下头的人想要生出一些是非来,自然处处有文章可做。”
竹息会意道:“太后的意思是,大行皇帝纵然是留了遗诏让皇上入继大统,但难保有那贼心不死的要生出是非,皇上的继位大典出不得差错,否则总是为人诟病。”
见朱成璧微微颔首,竹息忖度着道:“既然如此,奴婢必会知会了孙传宗好生看顾着关雎宫便是。”
朱成璧长入鬓角的柳眉轻轻一扬,抚一抚发鬓的银色绢花,沉声道:“大行皇帝钟爱舒贵妃如斯,焉知会不会还留有一道遗诏好保住她们母子二人的荣华富贵,倘若行大殓或是皇帝登基大典由着舒贵妃闹腾起来,哀家的颜面该往何处搁?”
竹息眉心微蹙,只望着身侧的十五连枝灯不言,刹那间,似是恍然大悟:“若是大张旗鼓地搜关雎宫,反而是不妙,但若舒贵妃自己出了乱子,那么,太后自然有足够的理由勒令舒贵妃迁宫,而一旦迁了宫,便是形同软禁。”
朱成璧闻言方有了破冰的笑意,如染上了初春之意的玉兰花苞:“总算是说到了点子上。”
夜幕深沉,紫奥城尽皆洇没于一片浓黑如墨的夜色中,甬道上唯有幽微黯哑的铜雀路灯和如意海兽路灯,由着云锻一蒙,更是生出了几许幽惶恻然之意。
已是五月十七的深夜了,紫奥城,万籁俱寂。
仲夏之夜,月华初残,星芒熹微,万花锦簇的关雎宫,忽然传来一片哀泣呼号之声,似划破天际的刀锋剑光,让人心头一震。
“贵妃娘娘殉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