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荣曾
赵翼字耘松,号瓯北,清乾隆时人。他的《廿二史札记》是一部有名的论史之作。不少人将其和顾炎武的《日知录》相提并论。他一生为官的时间不算长,做过地方官,还参与过军事活动。由于他具有从政和武事的经验,对于古代历史自然会有比别人更深的认识和理解。书中有好几处谈到汉武帝,现在就来看看他是如何评价这个著名的历史人物的。
作为中国古代伟大人物的汉武帝,其性格会有不同的层面,既有功也有过,其作为也有得有失。
卷三“武帝时刑罚之滥”、“两帝捕盗法不同”两条,他批评武帝信用酷吏,造成刑狱之滥。在对待盗贼的滋起,武帝用刑严急,致使小吏因惧诛,有盗亦不敢发,故“盗贼益多”。相形之下,光武帝“法稍疏而盗易散”。两人做法稍异,而效果大为不同。但在赵氏看来,武帝的长处要比其缺点为多。如卷二“上书召见”条,他把武帝和高帝相比,以为两人都有非凡的器度。特别指出如主父偃上书,“朝奏入,暮即召见”。徐乐、严安二人上书言伐匈奴之弊,当时言此实有逆鳞之嫌,但使人没有预料到的是,武帝反倒说相见恨晚。至于东方朔上书,赵云“其狂肆自举如此,便在后世,岂不因妄诞而得罪”,而“帝反伟之”。赵认为这和武帝刻察形成对比,所以他盛赞武帝时“禁纲疏阔,怀才者皆得自达”。确实,武帝的弘人之度在古代帝王中并不多见。
用人不拘一格,这是武帝的一大特点。赵氏称:“武帝长驾远驭,所用皆跅弛之士,不计流品也。”事实确实如此,《汉书·公孙弘卜式兒宽传赞》云:公孙弘、卜式、兒宽皆以鸿渐之翼困于燕爵,远迹羊豕之间,非遇其时,焉能致此位乎?是时,汉兴六十余载,海内艾安,府库充实,而四夷未宾,制度多阙。上方欲用文武,求之如弗及。不少出身微下之人,经过武帝选拔,都能跻身公卿之位,这在古代也是少见的。《汉书》说“卜式拔于刍牧,弘羊擢于贾竖,卫青奋于奴仆,日出于降虏,斯亦曩时版筑饭牛之朋已。汉之得人,于兹为盛”(《汉书》卷五八《公孙弘卜式兒宽传赞》。)。武帝既长于知人,又能善任,赵氏特别指出这一点。他说尽管严于驭下,但又有灵活性。如对于有缺点或毛病的人,他先科以重罚,但又“激之令赎,复求使”。对于有些人,“其才尚可用者,亦终不刑戮,使得再自效”,他举张骞、李广为例,虽然两人都有过失,但都“许赎为庶人,后皆重诏起用,使之立功”。对于有些“恃功稍骄蹇者,则又挫折而用之”,称其“驾驭豪杰如此”(赵翼撰,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卷二汉武用将条,北京,中华书局,1984。)。武帝在用人艺术上确实非常之高明。
武帝能完成他的伟大功业,主要是依靠各种有用的人才。故赵氏云:“史称武帝招英俊,程其器能,用之如不及,宜乎兴文治,建武功,为千古英主也。”这和东汉时应劭称武帝“冠于百王”的用意相同,一点也不算过分。
武帝在文治、武功这两方面都有卓越的表现,可是《汉书》的赞中则只表彰其文治。赵氏在“汉书武帝纪赞不言武功”条中指出:《汉书·武帝纪赞》,谓帝:“罢黜百家,表章六经,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举封禅,绍周后,号令文章,焕焉可述,后嗣得遵洪业,有三代之风。以帝之雄才大略,不改文景之恭俭,虽《诗》、《书》所称,何以加焉。”是专赞武帝之文事而武功则不置一词。
武帝之武功,彪炳于史册,而班固在赞中竟讳言其事,这自有其深刻的原因。赵氏就此提出疑问是有道理的。因为对武帝的武功,有褒有贬,由来已久。早在宣帝时夏侯胜就说:武帝虽有攘四夷广土斥境之功,然多杀士众,竭民财力,奢泰亡度,天下虚耗,百姓流离。(《汉书》卷七五《夏侯胜传》。)
其实这并非一人的想法,应该说在武帝谢世不久就出现这类的说法,而且相当的普遍,最明显的无过于《盐铁论》一书,书中有大夫和贤良文学双方激烈的争辩。贤良文学对武帝的武功予以猛烈的抨击,兹举下面两例:《国疾》:建元之始,崇文修德,天下安。其后,邪臣各以伎艺,亏乱至治。外障山海,内兴诸利,杨可告缗,江充禁服,张大夫革令,杜周治狱,罚赎科適……《西域》:乃大兴师伐宛,历数期而后克之。夫万里而攻人之国,兵未战而物故过半,虽破宛得宝马,非计也。当此之时,将卒方赤面而事四夷,师旅相望,郡国并发,黎人困苦,奸伪萌生,盗贼并起,守尉不能禁,城邑不能止。然后遣上大夫衣绣衣以兴击之。
贤良文学以为,武帝虽立大功,但所付代价太大,使政府和社会承受重荷,几乎要接近于崩溃的程度。意思是武帝过大于功,如果能崇文修德,天下就可以太平无事,具体地说,对待匈奴应采取以德服人的策略,甚至以为可通过和亲政策来缓解和匈奴的矛盾。并责怪王恢谋伐匈奴而挑起祸端。
这种看法迂腐而带有书生气。因为根据历史的教训,和亲并非万能良药,只在一定的条件下可起些作用。而且当时谁都明白,匈奴人并不因和亲而满足,反而是得寸进尺。大夫在驳斥文学时就提到这点:《结和》:汉兴以来,修好结和亲,所聘遗单于者甚厚;然不纪重质厚赂之故改节,而暴害滋甚。先帝睹其可以武折,而不可以德怀,故广将帅、招奋击、以诛厥罪,功勋粲然,著于海内,藏于记府。何命“亡十获一”乎?可见武帝深知和亲之路走不通,迫于客观形式,只有诉诸武力。文学反对动武的原因是,怕“失”是“得”的十倍。大夫则讥刺文学是“知文而不知武,知一而不知二。故君子笃仁以行,然必筑城以自守,设诫以自备,为不仁者之害己也”(桓宽著,王利器校注:《盐铁论校注》卷八,《和亲第四十八》,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3。)。大夫特别强调,武帝“用兵非徒奋怒也”,而是为了“匡难辟害”,以为“黎民远虑”(《盐铁论》卷八,《结和》。)
这话乃是对文学的短视观点的讥刺。现在需要探讨的问题是,为何班固贬低武帝的武功?他在《武帝纪》的赞里回避了对武帝武功的看法,但在《汉书·匈奴传》的赞语中明白地表达了他的论点:“当孝武时,虽征伐克获,而士马物故亦略相当。”其实这和文学的意见如出一辙,即得不偿失。而且他还解释,在对武帝武功的看法上,“总其要归,两科而已。缙绅之儒则守和亲,介胄之士则言征伐,皆偏见一时之利害”。他说的也不完全对,一是支持武帝动武的并不局限于武人,二是儒生也并非都是主张要和亲的。当然,班固受到历史上儒生的影响可以肯定,但现实对他的影响还是不小的。东汉和西汉有较大的差别,主要是国力强弱的不同。史称光武帝“久厌武事”,当时“天下疲耗”,偃武修文亦时势之必然。朝中公卿大臣皆主张对匈奴采用缓和的策略。如章帝时尚书宋意上书云:
光武皇帝躬擐金革之难,深明天地之界,故因其来降,宠立以为单于,羁縻畜养,边民得以休息。(袁宏撰,张烈校:《后汉纪》卷一二《孝章皇帝纪下》章和元年条,北京,中华书局,2002。
《后汉书·班固传》言班固曾云建武、永平以羁縻为国策。后来窦宪要大举进攻北匈奴,司徒袁安就以“兵,凶器,圣王之所重”(《后汉纪》卷一二《孝章皇帝纪下》章和二年条。)为由坚决反对。侍御史鲁恭上疏曰:“圣王之制夷狄,羁縻不绝而已。”(《后汉纪》卷一二《孝章皇帝纪下》章和二年条。)东汉早期,因国力不足,所以群臣皆主张以羁縻的办法来对付匈奴,这和西汉时不少儒生的意见相符。值得注意的是,西汉时在儒生中也并非只有一种腔调,如哀帝时议武帝庙毁不毁的问题,刘歆之议曰:孝武皇帝愍中国罢劳无安宁之时,乃遣大将军、骠骑、伏波、楼船之属,南灭百粤,起七郡;北攘匈奴,降昆邪十万之众,置五属国,起朔方,以夺其肥饶之地;东伐朝鲜,起玄菟、乐浪,以断匈奴之左臂;西伐大宛,并三十六国,结乌孙,起敦煌、酒泉、张掖,以鬲婼羌,裂匈奴之右肩。单于孤特,远遁于幕北。四垂无事,斥地远境,起十余郡。功业既定,乃封丞相为富民侯,以大安天下,富实百姓,其规模可见。(《汉书》卷七三《韦玄成传》。)
读了这段话之后,汉武帝所创建的丰功伟业,跃然纸上,令人感到振奋。这和目光短浅的贤良文学那种理不直气不壮的畏缩态度大异其趣。《汉书·韦玄成传》的赞语全引班彪之话,赞赏刘歆的意见,以为“刘歆博而笃矣”。可见在汉代的儒者中,对武帝武功的评价并不是一种调子,乃不乏真知灼见之人,刘歆和班彪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人物。
赵氏对班固“专赞武帝之文事”,于其武功则“不置一词”,深表不满,他以为武帝正和班固所说的相反,“抑思帝之雄才大略,正在武功”。而武功所带来的果实是大启疆土。他列举武帝开境于西、北、极南、东境、西南、极西。他还和秦做了比较:其中有秦所本有,已沦入外国而武帝恢复之者,如朔方、朝鲜、南越、闽越,秦时虽已内属,然不过羁縻附隶。至武帝始郡县其地也。并有秦所本无而新辟之者,西北则酒泉、敦煌等郡,南则九真、日南等郡,西南则益州等郡,而西域三十六国,又秦时所未尝闻也。(《廿二史札记校证》卷二汉书武帝纪赞不言武功条。)
这说明汉武帝毕生所作的努力,其成就的有些方面已超过于秦皇。他最后对武帝在历史上贡献的评价是:统计武帝所辟疆土,视高、惠、文、景时几至一倍,西域之通尚无与中国重轻,其余所增地,永为中国四至,千万年皆食其利。(《廿二史札记校证》卷二汉书武帝纪赞不言武功条。)当然,从武帝到清代,中国版图大小方面有些变化,说“永为四至”不完全确切,但如认为疆域的基本架构确立于武帝时是无可非议的。这也是武帝对中国历史的最大贡献,是他遗留给子孙后代一笔最宝贵的财富。两汉时或后世有的学者往往谴责武帝用兵不已,给财政上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如此就掩没了武帝的巨大历史功绩,赵氏能独具只眼,从疆土这一角度来肯定武帝的重要历史地位。这也说明了赵氏善于读史。清代钱大昕很赞赏赵氏能“通达古今”(钱大昕:《廿二史札记序》,见《廿二史札记校证》附录。),佩服他见识宏远,赵氏正是具备这些特点,否则就难于在史学上做出如此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