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对汉武帝的评价很恰当。汉武帝下轮台诏,实际上是在武功盛世之后转向“守文”,以巩固取得的胜利,并不是真正悔过,或放弃已取得的成绩,其真正的用意是不再继续向西扩张。这种“罪己诏”是必要的,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的需要,也是因时变易、长治久安的需要。武帝的后继者深深懂得这一点,所以皆继承汉武帝的政策,继续经营西域。崔融说“宣、元、哀、平,其道不替”,借叙述西汉政策的连贯性,表达自己对汉武帝及后继者的肯定,表明崔融对汉武帝下“轮台诏”的动机和作用也都有正确的分析和评价。如前所述,狄仁杰所赞扬的历史人物或事,则皆非其人或其事。第二,对形势的认识和判断正确。崔融对过去发生的事情认识得很清楚,指出高宗“不欲广地,务其安人”,“复命有司拔四镇”(王小甫先生认为此处“高宗”云云,是为主上讳计,实际上指武则天垂拱二年下令拔四镇。参见《崔融〈拔四镇议〉考实》。),结果造成吐蕃长驱直入,占领西域并兵临敦煌的局面,说明不能委任西突厥可汗子孙统治西域。前面我们说过,唐朝最初对西域的政策就是依靠西突厥首领间接控制,结果效果不好,才改变政策,出动兵力,一步步向西推进。垂拱年间因周边形势及人力紧张,曾一度主动放弃四镇,结果痛失西州以西地区。事实已反复证明四镇对于唐在西域统治地位的重要,证明委托西突厥阿史那可汗子孙间接统治西域的无效。崔融的认识是正确的;崔融对将要发生的事情认识得也很清楚,指出撤军四镇,将危及西域东部的伊、西、庭诸州,从而丢失整个西域,西域失守,又将危及凉州以西的整个河西走廊,指出******或吐蕃占据西域,朝廷再想夺回西域,难上加难。崔融对目前的形势认识得也很清楚,指出******默啜匍匐请命,人民有“四生”之乐。当时的情况确实比较有利,所谓“今吐蕃请和,默啜受命,是将大利于中国也”(《通典》卷一九〇《吐蕃》,郭元振言。)。吐蕃正经历政治上的大变动,赞普器弩悉弄与长期专权的噶尔家族斗争激烈,急于与唐朝和解,遣使请和(公元695年,弩悉弄杀噶尔家族成员赞辗恭顿;公元698年,“噶尔家族获罪”,钦陵兵败自杀,赞婆投唐,可见吐蕃其时确实处于政治上的大变动中。参见《敦煌本吐蕃历史文书》,107、222页,《大事纪年》,北京,民族出版社,1992。),******可汗骨咄禄天授三年(公元692年)死,默啜即位,默啜改变了骨咄禄一味武力进攻唐朝的手法,实行和战并行的方针(参见李方:《******汗国复兴》,载《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4(3)。),天册万岁元年(公元695年)十月遣使请降,册为左卫大将军、归国公,万岁通天元年(公元696年),请为唐太后子,并为其女求婚,又请率部为唐讨契丹,册为左卫大将军、迁善可汗。在这样的情况下,单凭吐蕃的要求,就拱手将西域让给吐蕃,而且是在唐军浴血奋战数年,刚刚夺回西域的情况下放弃西域,简直是太荒唐了。笔者觉得,狄仁杰不会对西域过去发生的事情不清楚,也不会对撤四镇将来会出现的问题认识不清楚,问题的关键是他本身就不想要西域,而想节省人力物力“肥中国”,所谓委西突厥首领统治西域,只是一个虚词。第三,具有辩证思想和长远眼光。崔融在疏议中指出,“小慈者大慈之贼,前事者后事之师”,“向之所得,今之所失,向之所劳,今之所逸”,其中凝结了高度的辩证思想:重“小慈”,则妨害了“大慈”;过去图安逸,则给今天造成损失,过去多劳费,则给今天带来安逸。崔融在评价汉武帝竭府库开疆拓土时说:“夫岂不怀?深惟长久之计然也。”也包含了对眼前利益与长远利益辩证关系的深刻考虑,体现了他的长远眼光。崔融的这种辩证思想和长久眼光,正是与狄仁杰为代表的“弃四镇”派的最大区别。狄仁杰等人应该说也是殚精竭虑、为国为民的大臣,但他们不愿劳师费财守卫西域,正是眼光短浅、“小慈”的表现。因为镇守西域比夺取西域,无疑花费人力物力少得多,而西域是内地的屏障,西域不保,河西、内地的安全亦无保障,本欲节省人力物力,却会换取更大的费损。狄仁杰等人短浅目光的“小慈”和“忧民忧国”,正是“大慈”的敌人,不利于国家。正因为崔融等人有这种长远眼光和辩证思想,所以能够不惮劳费,坚守西域;而狄仁杰等人不具备这种思想和眼光,所以赞成撤军弃四镇。思维方式的不同,决定了他们观点的不同。第四,具有国土观念和大一统思想。西域在西汉即成为统一多民族国家的组成部分,唐朝重新收复至彼时也已近六十年。崔融说“议者但忧其劳费,念其远征,曾不知其蹙国减土,春秋所讥”,体现了崔融具有保护疆域完整的意识,还体现了他华夷一家大一统的思想。而狄仁杰等人仅从经济上看问题,凡是不能够给朝廷带来经济收入的“荒外”之地,就不值得投入,也不值得守护,这是一种狭隘的实用观点,其中还包含着“华夷之辨”的深深芥蒂。另外,
史称崔融“为文典丽,当时罕有其比”(《旧唐书》卷九四《崔融传》。),我们在这篇疏议中也能体会到这一点,但这不是本文重点,略而不论。
郭元振也参加了这场大辩论。《旧唐书》卷九七、《新唐书》卷一二二本传皆记载了其言论,但《通典》卷一九〇《吐蕃》记载最详细。其载称:振为役夏奉戎,竭内事外,非计之得,乃献疏曰:“臣闻利或生害,害亦生利。国家奄有天下,园囿八荒,而万机百揆之中,最难消息者,唯吐蕃与默啜耳。今吐蕃请和,默啜受命,是将大利于中国也。若图之不审,则害亦随之;如防害有方,则利亦随之。今钦陵所论,唯分裂十姓地界,抽去四镇兵防,此是钦陵切论者。若以为可允,则当分明断决之,若以为不可允,则当设册以羁縻之,终不可直拒绝以阻其意,使兴边患也。臣窃料此事关陇动静之机,岂可轻举措哉。使彼既和未绝,则其恶亦不得顿生。请借人事为比,设如人家遭盗,一则攻其内室,一则寇其外落,主人必不先于外寇而忧在内室矣。何则?以内患近而外患远也。今国之外患者,十姓四镇是;内患者,甘、凉、瓜、肃是。复关陇之人,久事屯田戍,向三十年,臣料其力用久竭弊矣。脱一朝甘、凉有不虞,此中岂堪广调发耶?臣实病之,不知朝廷以为何如。夫善为国者,当先料内以敌外,不贪外以害内。今议事者舍近患而靡恤,务远患而是贪,臣愚驽,罔识厥策。必以四镇殷重,事不可依,何不言事以答之。如钦陵云‘四镇诸部与蕃界接,惧汉侵窃,故有是请’,此则吐蕃所要者。然青海、吐蕃密近兰(金城郡)、鄯(今西平郡),北为汉患,实在兹辈,斯亦国家之所要者。今宜报陵云,国家非吝四镇,本置此以扼蕃国之尾,分蕃国之力,使不得并兵东侵;今若顿委之于蕃,恐蕃力强,易为东扰;必实无东侵意,则宜还汉吐浑诸部及青海故地,即俟斤部落当以与蕃。如此足塞陵口而和事未全绝也。如后小有乖,则曲在彼。兼西边诸国,款附岁久,论其情义,岂可与吐蕃同日而言。今未知其利害,未审其情实,迳有分裂,亦恐伤诸国之意,非制驭之长算也。待筹损益,知其利便,续以有报,如此则亦和未为绝,更使彼蕃悬情上国,是亦诱抚之方。伏愿省择,使无遗算,以惠百姓也。”
郭元振本人并不赞成守四镇,他认为“夫善为国者,当先料内以敌外,不贪外以害内”,而甘、凉、瓜、肃为内患,十姓四镇为外患。他批评崔融等人“今议事者舍近患而靡恤,务远患而是贪”,说“臣愚驽,罔识厥策”。但是,他也不坚决反对守四镇。他说,“必以四镇殷重,事不可依,何不言事以答之”。总的来说,郭元振在这场大辩论中还是起了积极作用。他的贡献主要有三点:一、主张慎重对待吐蕃的要求。他认为当时最难对付的是吐蕃与默啜,“若图之不审,则害亦随之;如防害有方,则利亦随之”。主张不可直接拒绝吐蕃以兴边患,而要“设册以羁縻之”,“使彼既和未绝,则其恶亦不得顿生”。这一点无疑是正确的,原则既要坚持,策略也要讲究。二、提出了回绝吐蕃的具体方案。他说,四镇是吐蕃的要害,青海是唐朝的要害,“今宜报陵云,国家非吝四镇,本置此以扼蕃国之尾,分蕃国之力,使不得并兵东侵;今若顿委之于蕃,恐蕃力强,易为东扰;必实无东侵意,则宜还汉吐浑诸部及青海故地,即俟斤部落当以与蕃。如此足塞陵口而和事未全绝也。”吐蕃果然无词以对。吐蕃既然不愿放弃青海,唐朝也就不必放弃西域四镇。三、考虑了西域民众的愿望和利益。他说,“兼西边诸国,款附岁久,论其情义,岂可与吐蕃同日而言。今未知其利害,未审其情实,迳有分裂,亦恐伤诸国之意,非制驭之长算也”。指出西域早已与国家连为一体,西域与中原的关系,与吐蕃与朝廷的关系不是一种性质,不考虑西域人民的愿望和利益,径直将其分裂出去,将有伤西域人民的感情。郭元振的这种认识比狄仁杰、崔融都进步。狄仁杰完全不将西域视为大唐帝国的组成部分,必将弃之而后快;崔融将西域视为大唐帝国的组成部分,但仅站在中央王朝的立场考虑得失,没有考虑西域地方人民的愿望。郭元振的这种观点,说明他对当时西域的情况有更加深入的了解,同时也反映了当时西域与内地已成一体的状况。这场辩论的最终结果是,朝廷接受了崔融的意见,不弃四镇,坚守西域,同时也接受了郭元振的具体方案,回绝吐蕃。
唐朝有关西域的三次大辩论,都是重视西域者获胜,每一次获胜,都对西域历史起到了推动作用。第一次使得唐朝在西域东部建立州县,从而使唐朝拥有了经营西域的稳定基地。第二次使得唐朝在西域布置的兵力巩固下来,从而使唐朝在西域的统治有了保障,并在西域扎下根。第三次使得唐朝在西域的统治延长了近二十年。
纵观古代西域史,有关弃守的辩论贯穿整个历史,自汉武帝开辟西域到清朝,无代不有。西汉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六月,汉武帝本人有轮台诏,“深陈既往之悔”,否定搜粟都尉桑弘羊的建议,而放弃遣卒屯田轮台。东汉时放弃西域的主张不时复起,仅安帝永初元年(公元107年)至延光二年(公元123年)的17年间,就掀起三次“放弃论”。公元382年,前秦苻坚欲远征西域,又有平阳公苻融进谏:“西域荒远,得其民不可使,得其地不可食,汉武征之,得不补失。今劳师万里之外,以踵汉氏之过,臣窃惜之。”(《资治通鉴》卷一〇四“晋太元七年”条。)直到清代,在“海防”、“塞防”的辩论中,李鸿章还认为新疆是一片荒芜无用的“旷地”,劳师费饷收复不值得,“新疆不复,于肢体元气无伤;海疆不防,则心腹之大患愈棘”(《李鸿章全集·奏稿》卷二四《筹议海防折》,海口,海南出版社,1997。)。但是,西域的重要性也自始至终被有识之士所强调。张骞通西域是为了“断匈奴右臂”,即表明当时人已深刻认识到西域对汉朝北部边疆安全的重要性。东汉延光二年,敦煌太守张珰说:“臣在京师,亦以为西域宜弃;今亲践其土地,乃知弃西域则河西不能自存。”(《资治通鉴》卷五〇东汉“安帝延光二年”条。)则强调了西域对河西安全的重要性。清人顾祖禹说:“昔人言,欲保秦陇,必固河西;欲固河西,必斥西域。汉人由此,而羌胡宾服者二百余年。”左宗棠说:“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西北臂指相联,形势完整,自无隙可乘。若新疆不固,则蒙部不安,匪特陕甘山西各边时虞侵轶,防不胜防,即直北关山,亦将无晏眠之日。”(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六三《甘肃镇》,上海,上海中华书局,1955;左宗棠:《遵旨统筹全局折》,收于杨书霖编:《左文襄公全集·奏稿》卷五〇,台北,文海出版社。)更表达了清人对西域(新疆)保护河西、蒙古、陕西、甘肃、山西乃至京师的重要性的认识。正因为西域地位的重要和有识之士的认知,两千年来西域虽然总是横遭“非议”,却始终没有分裂出去,而与内地关系愈加紧密,这就是历史发展的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