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朴民
言灾异、重谶纬是两汉学术界的普遍现象,是当时无所不在、历时弥久的重要传统。其中尤以《公羊》学为代表的今文经学在这方面表现最为显著。宋代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中指出:“《公羊》喜谶”,“言谶文者多宗之”,说的就是这层意思。大致而言,谶纬是汉代学界所普遍热衷的话题,对两汉思想文化的演变曾产生过深刻而全面的影响,对当时的社会政治生活也打上了特殊的烙印。
一、谶纬的由来及其实质
所谓“谶”,就是“图谶”,即用诡秘的隐语、预言作为神的启示,向人们昭示冥冥之中的吉凶祸福、治乱兴衰。它通常用荒诞不经的文字或图像编造,为实现某种特定的政治目的服务。如《史记·秦始皇本纪》所载燕人卢生曾经“奏录图书曰:‘********也’”。“********”就是谶语,载有这种谶语的书就是谶书,或称图谶。
最早的谶起源于先秦时期,但较为零散,不成系统,甚至连普通的占验之书也可被称作谶书。但是当既有神秘预言又有大量占验内容的《河图》、《洛书》在汉代广泛流行之后,“图谶”大多就专门用来指《河图》、《洛书》这一类图书。所以,我们这里讨论的谶书,是特指一种神学迷信的占验书。“谶,河洛书也”(《文选》卷一五,张衡:《思玄赋》注引《仓颉篇》。),“谶,验也,有征验之书。河、洛所出书曰谶”(许慎著,段玉裁注:《说文解字·言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所谓“纬”,就是以神学理论附会儒家经典,以解经为比附的纬书。清代苏舆《释名疏证补》指出:“纬之为书,比傅于经,辗转牵合,以成其宜,今所传《易纬》、《诗纬》诸书,可得其大概,故云反覆围绕以成经也”。刘熙《释名·释典艺》亦云:“纬,围也,反复围绕,以成经也。”从“纬”的命名即可以看出它与经之间的关系。可见“纬”之实质乃是神学迷信、阴阳灾异之说与儒家经义的结合。与“谶”相比较,“纬”较为晚出,通常认为它最早见于《汉书·李寻传》,李寻上王根书中提道:“太微四门,广开大道,五经六纬,尊术显士。”
学术界一般观点认为,与汉代思想界天人感应、阴阳灾异泛滥的结果相同步,从西汉中晚期起,社会上开始流行谶纬之风,并对社会政治生活产生重大的影响,众多经生儒士对此十分敏感,很快认同了谶纬之学,并充分加以汲取,以补充丰富自己的思想体系,所以他们往往以“博通五经,尤善谶纬”(《后汉书》卷八二《方术列传》。)而受到统治者的赏识与重用。关于谶纬是否一体,历代学者多有分歧,有人认为两者并非一类。
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作者称:“儒者多称谶纬,其实谶自谶,纬自纬,非一类也。谶者诡为隐语,预决吉凶……纬者,经之支流,衍及旁义……渐杂以术数之言,即不知作者为谁,因附会以神其说,迨弥传弥失,又益以妖佞之词,遂与谶合而为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六《易》类六《易纬》案语。)。但是也有人指出谶纬之间没有区别。清代王鸣盛《蛾术编》卷二“谶纬”条有云:“纬书者,经之纬也,亦称谶。”顾颉刚先生在其《秦汉的方士与儒生·谶纬的造作》中亦指出:“谶是预言,纬是对经而立的……这两种在名称上好像不同,其实内容并没有什么大分别。实在说来,不过谶是先起之名,纬是后起的罢了。”我们认为,后一种说法比较合理,对此,钟肇鹏先生在其《谶纬论略·谶纬的起源和形式》中曾有过详尽的考证,其要略云:汉代的谶纬是儒学宗教神学化的产物。在汉人的著作中所谓“经谶”、“图谶”实际上都包括了纬书,而“谶”与“纬”也往往互称,并无什么区别。王铁先生的考据结论与钟氏意见相近,也认为纬书实际上就是“经谶”,其独立成名是在东汉后期,在此之前,《河图》、《洛书》等谶书与经谶合起来称为“图谶”,分开来则称“《河》、《洛》”与“经谶”。(参见王铁:《汉代学术史》,214~216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所以,我们在考究“谶纬”之时,应该将其作为一个整体来对待。换言之,以纬指汉代的“经谶”,以谶指纬书以外的《河图》、《洛书》等其他谶书,当是比较准确妥切的“谶纬”概念。
二、汉代谶纬流传的一般情况
一般的观点,是认为谶纬成型于西汉中后期并开始流行。《后汉书·张衡列传》载张衡论谶,说谶书的“图中迄于成帝”,而图谶合一广为传播则是在“哀、平之际”:“王莽篡位,汉世大祸,八十篇何为不戒,则知图谶成于哀平之际也。”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谶纬的成型与流传肯定要早于西汉哀、平时期,许多人把它上溯到汉武帝时,认为董仲舒与稍后的刘向是后来谶纬之学兴起的最早实际推动者。近人刘师培指出:周秦以来,图箓遗文渐与儒道两家相杂。入道家者为符箓,入儒家者为谶纬。董(仲舒)、刘(向)大儒,竞言灾异,实为谶纬之****。(刘师培:《国学发微》,收于氏著:《刘师培全集》第1册,北京,****中央党校出版社,1997。)
当然,谶纬在汉代的实际流传状况远较刘师培所说的复杂。就谶而言,它是直接承继春秋战国时期和秦代的谶语发展而来的,《左传》中就多有谶语的记载,如陈氏代齐,“季氏亡而鲁不昌”等。如前所述,汉代谶书中影响最大而产生最早的,自是《河图》与《洛书》。《汉书·王莽传》云:“长平馆西岸崩,邕泾水不流,毁而北行……群臣上寿,以为《河图》所谓‘以土填水’,匈奴灭亡之祥也”。这是文献征引《河图》之文的肇始。很显然,《河图》、《洛书》的成书要略早于哀、平时期,较大的可能性是在元、成帝前后。
《河图》、《洛书》的基本内容,已散佚湮没,但是据《开元占经》、《初学记》、《山海经》郭璞注引等载录的零星材料看,它所反映的一是天文占验,二是地利情况,三是受命帝王的祥瑞、符命之类的神话。它们充斥着荒诞与迷信,但在当时却为包括君主、经师在内的整个社会所信奉和推崇。《河图》、《洛书》面世后,很自然又有依附于它们的各篇谶书产生。《隋书·经籍志一》对这类文化现象曾有追述:
(孔子)别立纬及谶,以遗来世。其书出于前汉,有《河图》九篇,《洛书》六篇,云自黄帝至周文王所受本文。又别有三十篇,云自初起至于孔子,九圣之所增演,以广其意。
这类东西,亦已基本失佚,目前见于古代征引,以《河图》名篇的,有《河图叶光纪》、《河图赤伏符》、《河图皇参持》等;以《洛书》名篇的,则有《洛书摘亡辟》、《洛书兵钤势》、《洛书说征示》等等。从汉代纬书多有引述《河图》、《洛书》类谶书的情况看,纬书也即“经谶”的定型与流传的时间,一般又要稍晚于《河》、《洛》。它的主要内容,包括天文占验和符命说。其中符命说主要有两方面内容,一是历代圣人(伏羲、神农、黄帝、孔子、刘邦等),都有禀受天命的种种祥瑞。如《礼含文嘉》说:“伏羲德洽上下,天应以鸟兽文章,地应以龟书。”这应是当时儒生为奉承统治者或抬高儒家经典之地位所作的努力。二是进行灾厄的推算或论证历代帝王受命终始之期。这项内容在《易纬》诸篇中尤为显著。(参见王铁:《汉代学术史》,223~224页。)关于纬书的篇目,一般都据《后汉书·张衡列传》与《后汉书·方术·樊英传》有关记载而认定为三十六篇,即所谓“河洛七纬”。《后汉书·方术·樊英传》李贤注云:
七纬者:《易》纬《稽览图》、《乾凿度》、《坤灵图》、《通卦验》、《是类谋》、《辨终备》也;《书》纬《璇玑钤》、《考灵耀》、《刑德放》、《帝命验》、《运期授》也;《诗》纬《推度灾》、《记历枢》、《含神务》也;《礼》纬《含文嘉》、《稽命征》、《斗威仪》也;《乐》纬《动声仪》、《稽耀嘉》、《汁图征》也;《孝经》纬《援神契》、《钩命决》也;《春秋》纬《演孔图》、《元命包》、《文耀钩》、《运斗枢》、《感精符》、《合诚图》、《考异邮》、《保乾图》、《汉含孳》、《佑助期》、《握诚图》、《潜潭巴》、《说题辞》也。
以上《易纬》六种,《书纬》五种,《诗纬》三种,《礼纬》三种,《乐纬》三种,《孝经纬》三种,《春秋纬》十三种,共计三十五种。较《隋书·经籍志》所说的《七经纬》三十六篇,尚少一种。清人汪师韩说:“《春秋》之纬十四。”认为《后汉书》李贤注缺列《春秋命历序》一种,若将其加上,恰好符合三十六篇之数。(参见《韩门缀学》卷一《纬候图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这三十六篇加上《河图》、《洛书》四十五篇(含《河图》九篇,《洛书》六篇,以及托名孔子等人演绎的三十篇),则共为八十一篇。“《衡集》上事云:‘河洛五九,六艺四九,谓八十一篇也’。”(《后汉书》卷五九《张衡列传》李贤注。)这就是刘秀“宣布图谶于天下”后所确定下来的谶纬总篇目,也是谶纬之学在汉代流传状况的基本体现。
三、谶纬对两汉社会生活的影响谶纬
之学系统成型于西汉中后期,全面盛行于整个东汉时期,对社会生活与思想学术建树均产生过十分重大的影响。在当时,谶纬被尊为“秘经”,“孔丘秘经,为汉赤制”(《后汉书》卷三〇上《苏竟列传》。又李贤注:“秘经,幽秘之经,即纬书也。”),号为“内学”(《后汉书》卷八二《方术列传·序》:“习为内学。”李贤注:“内学谓图谶之书也。其事秘密,故称内。”),具有神学正宗的权威性,在统治者的积极提倡下,众多儒生争相趋从,侈谈纬候,妄言图谶,所谓“学孔子《七经》、《河图》、《洛书》,内外艺术,靡不贯综”(《后汉书》卷二七《赵典列传》李贤注引谢承《书》。),成了当时儒士尤其是今文经学家的共同风尚和特色。谶纬之学如日中天,盛极一时:自中兴之后,儒者争学图纬,兼复附以言。(《后汉书》卷五九《张衡列传》。)
光武尤信谶言,士之赴趣时宜者,皆骋驰穿凿,争谈之也。故王梁、孙威名应图箓,越登槐鼎之任,郑兴、贾逵以附同称显,桓谭、尹敏以乖忤沦败,自是习为内学,尚奇文,贵异数,不乏于时矣。(《后汉书》卷八二《方术列传·序》。)
对谶纬的态度和掌握谶纬之学的水平高下,至此已完全成了考察其是否忠诚朝廷、拥护国策的政治标准,成了衡量其思维能力、学术水平的主要尺度,成了决定其在仕途上是加官进爵抑或遭贬废置的重要因素。谶纬之学对社会生活的影响,的确巨大,令人窒息。它拥有绝对优势的力量,规范着当时几乎所有儒生的行为方式。即便是马融、蔡邕、郑玄、何休等经学巨擘亦在所难免。《后汉书·蔡邕传》载:“(邕)好数术、天文”;《后汉书·郑玄传》载:“(玄)以谶合之,知命当终”;在何休那里,谶纬也是其知识体系的重要构成部分,《后汉书集解·何休传》注引《拾遗记》云:“阴阳算术,河洛谶纬,及远年古谚,历代图籍,(休)莫不成诵。”所有这些,皆是谶纬之风吹遍社会各个角落的具体证明。
在两汉时期,谶纬对社会的影响是全方位的,其具体表现形式也是多种多样的,但是概括起来,最有典型意义的是两个方面,一是政治上被一些人用来制造夺取政权或巩固统治的舆论,以论证君权神授天赋的天然合理性;二是学术上被儒生经师所大量征引于自己的著述,以进一步抬高儒家经典的地位,给当时的统治思想添加神秘和神圣的光环。
谶位与两汉社会政治密切相关,这是不争的事实。据《汉书·王莽传》记载,王莽执政时,曾经征召通“天文、图谶、钟律、月令、兵法”等“天下异能之士,至者前后千数”。这些人中方术之士为数不少,他们大量制造图谶,“记说廷中”,将原先零星的谶语纬候,汇成篇籍。王莽这么做的目的,自然是为自己受命代汉制造舆论,营造君命神授的政治文化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