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月城之夜就像是江南,在萤的脸上看到了一枚微笑的糖果,于是他的等待也是幸福的。
可是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谁也没有回来,当他已经知道马蹄声是那么频繁地路过时,便也不在窗子前张望了,因为大多数是过客,而非归人。
那是在到达商城以后的第一个新年之前,十一月的江南飘起了雪花,他奇怪地望向窗子外面,由于楚释的挑拨,他似乎觉得父亲和母亲不会在新年到来以前来接自己了……就像武馆才开了没有太久,所以,他的武功也是滥得可以,楚释总是轻而易举地就可以欺负到他,当然,那倒不是由于楚释的功夫比他了得,多半是由于个子比他高出一截吧。
为什么会下雪呢,这是奇怪的事情呢。
他想去探望一下自己曾在的那个城市里的人民,也许,他们知道他们主人的下落——他是一个合格的城主,受到那一整个城市人民的爱戴来着,大家应该是乐于帮助自己找到他的吧……他是在楚释的帮助下拿到了一份银子,然后才雇了一辆马车去的古月城,同样是一天的水路,然后是一天的车路。
可是,他最终还是找不到自己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城市了……当那辆马车夫不怀好意地将他手中的银子取走,然后将他从车内掂出来放在荒芜的道路上的一刹那,他感觉到了一阵十分慌张的陌生,像是同一个空间在不同的时间里额外的走过了三千年的距离,于是产生了在这个世界上让人所难以熟悉的差距。
在下午的风雪中,他一路地向玄武门奔去,城楼上有残破的战旗,他看到城门大开着,平日里,这个时候应该是人流最为旺盛的时候吧,居住在城外的居民多半会在这个时候赶下午集的……有扁担,有马车,有单轮车,有便轿,有抱着孩子的妇女,老人,孩子,是热闹的,像蜜蜂一样,无论这个地区是什么样子……哪怕是春雨绵绵……哦,对了,现在下的不是雨,现在下的是雪!这是一个让人惊讶的发现,会不会是因为下雪了呢,所以人们都躲在屋子里不肯再出来了?
于是他慌忙地向城中奔去。原来,雪是一场灾害。
门扉半掩着,残破不堪,触碰它们的只有殆荡的寒风,屋子上面的瓦片碎裂地荒芜在街道的两旁,断掉的房椽被火烧过了,憔悴地躺在那里,风似乎是更加的凶涌了,将地上从瓦下面掉落下来的稻草卷得翻飞,雪花依稀地在那一片杂乱中呈现,来不及覆盖太过荒乱的世界。现在果真是一个人也没有了,他这样警告着自己,的确是在警告自己来着,他在那个自己曾熟悉的现在陌生了的城市里面飞速地跑过去,年少的他,希望感快挣脱这个可怕的梦境,甚至猜测着如果自己跑到了梦境的尽头,可能会看到朱楼画栋或是宴会篝火……那是自己所熟悉的,于是他飞速地跑着,希望耳朵旁的风可以将自己带到这个世界的另外一种格式里……在这一片荒芜中,有另外一个孩子,他就那样远远地站在那里,看江南飞快地向这里奔跑过来。
然后他像一只兔子撞到桩子上那样江南撞到了他的怀里。
他望向跌坐在地上的江南,穿着厚厚的白衣服,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可是,他为什么在这里……他也是来这里寻找某个人的吗?
“你也是在寻找某个人的吗?”他心里想着就这样问了出来。
江南椤椤地望着他,有雪花从睫毛上飞过,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面前与自己一般大小的男孩子保持着一惯的姿态站在那里,似乎是一端雕像,从来都没有动过,在自己来此之前,也在自己来此之后,也在自己跌坐在这些熟悉的街道上的此刻。
于是江南依旧望着他,那双眼睛里有让人痛楚的孤单,似乎他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一个人了,他一直都是一个人来着,所以,不太会与别的人进行一场交流,也不是太乐意做那些事情。他之所以问那一句话,是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直到后来,江南的仰着的脖子酸了,然后,他开始怀疑了,怀疑自己刚才听到的那一句话是不是发自站立在自己面前的那个男孩子。
最终,他觉得他不是在同自己说话。然后他用冻得红肿的手支持着地面站了起来,风开始平静了下来,雪花已经在地面薄薄地堆积了起来,这个世界似乎突然之间变得不同了。
江南面对着他站着,将眼睛看向面前的这个男孩子。他不再说话了,于是江南更加认为他一向以来都没有讲话。
他是那样的白,手和赤着的脚,都是白的,像蜡烛一样,有着奇异的光泽,似乎他的皮肤里不存在血液,于是也不会产生红肿的现象。
虽然他穿得格外的单薄,但是这场寒冷与他无关,对他造不成任何的伤害。
江南走了,是从他的身旁绕过去的,他没有同我讲话,他是一尊雕塑,他已经在那里好久了,这个城市是一座废城,这里从来都没有人存在过。
“你觉得是谁制造了这一场雪呢?”
还是同刚才一样的声音,波澜不惊的,从遥远而亲近的地方响起。
他在瞬间回头,因为,原来自己的判断曾经出现过差错。
于是那个男孩子竟然可以从江南的脸上看到笑容,像神的笑容一样,那个冰雪之中的神。
“我找我的亲人。还有我的子民。”江南这样讲着。
男孩子站在那里,“父亲要我找这个城市里的一个人,可是他不在这里。”
然后依旧是无边的静默,江南的心里有一枚悬挂在冬天树上的疼痛,如果邀他和我同行,他一定不愿意吧,他似乎是风尘仆仆地从另外一个世界走了过来,他与我的这个世界没有关系。于是,他悲伤地走开了。
当他走了好远好远之后,也就是转了十四个巷子之后到达城主府的时候,在骤然的回首间,竟看到那个男孩子跟了过来。
“对不起!”他这样慌忙地转过身冲他鞠了一躬,似乎是犯了很严重的错误来着,是自己忽略了他不是吗,可是现在他不记前嫌地跟了过来,这就更显得自己的可恶了。
“我也要到这里。”他说。
也许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借口吧,他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的别的什么东西来了。
于是他亲切地说,“我叫江南,我是从商城楚襄伯父那里偷偷跑出来的……”
“我叫涉涧。”他这样讲着,没有说出自己的来历,因为已经毁灭过后的东西从来都没有被提起的价值了吧。他从江南的身边走过,一直一直地绕过照壁,绕过回廊,越过前厅,一直一直地向后面走过去,那是一场无比深远的存在,只是那些曾经像年华一样鲜艳的色泽终于淡退了,如往事一往,变得旧了,失却了当日的鲜活,就像是鱼被打捞出来以后悬挂在了屋前的门椽之上,它完全变成了另外的一种格式。
江南看到涉涧背向身后的右手中执有一柄箫,原来他一直背向后面的右手就是握着那柄箫,他的背影远远比他的面孔更加的让人寂寞。
他像一只小猫一样跟了过去,因为,他觉得涉涧的身影寂寞得就像早被放置在陆地上的一尾鱼。
“其实,我并不想来到这里,只是听从了父亲的命令来造访这里的一个人,可是他却又离开了,应该是早就离开了……”
“这是我的家。”江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