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五人进入了建州城。
五人在燕元客栈外站立良久。凌月珑沉着脸坚持拒绝住客栈,目光无畏地与君垣植冰冷的眼神对视着。衣紫夜不做声色地看着难得任性的凌月珑,云天游低垂着头在一边一声不吭,商卿卿更是站在衣紫夜身后,抿着嘴巴,眼睛盯着衣紫夜的白色碎花裙角。最后君垣植终于败下阵来,满脸无奈:“也罢,就去穆府叨扰几日吧。”
穆一凡在建云之战救过君祁连,与君家关系密切,这些年君垣植一直与穆家家主保持着联系,时常拜访,是以穆府上下对君垣植是不陌生的。穆家现任家主是穆一凡的胞弟穆一鼎,不同于穆一凡的沉稳内敛,他行事雷厉风行,风流潇洒,唯一相同之处便是对武学的痴狂,甚至比穆一凡更甚。
五人走到穆府前,被眼前的白幡震惊住了。穆府的下人个个身穿白色孝服,行走匆忙,脚步慌乱,整个穆府显得异常的庄严肃穆。如此隆重的丧事,是谁去世了?
君垣植走至门前,还未等他开口,一人便进府匆匆而去,一人恭敬地向他迎来:“王爷!”
“这是……”君垣植略微点头,看着白幡问。
“回王爷,我家主人……走了。是……因病而去的。”
“鼎叔……如何可能!”他上次来还是三个月前,那时穆一鼎身体还是好好的,还笑称半年后要去看他和衣相千金拜堂行礼来着。
“小的不敢骗王爷!”
君垣植正待细问,从府里转出一群人,领头的是一位锦衣少年,约莫十六来岁,唇红齿白,稚气未脱,却一本正经地向君垣植行礼,语气谦卑却透着疏离:“不知华徵王爷大驾,怀新有失远迎,还请王爷恕罪。”
穆怀新是穆一凡唯一的儿子,也是穆家唯一的后人。穆一鼎对他这个侄子很是疼爱的,尽管如此,两人关系却并不亲近。穆怀新对穆一鼎的行径不止止是叛逆,而是违逆,他违抗穆一鼎说的每一句话,抗拒穆一鼎每一个可以称得上亲近的朋友。所以穆一鼎虽真心疼爱他,却并不和穆怀新多说话。
君垣植微微颔首,架子味十足。因着穆一鼎的关系,他与穆怀新并不熟悉。穆怀新既然把他拒于千里,他自然不会拿热脸贴他人冷屁股。
穆怀新对于君垣植的冷淡似乎并不太在意,目光扫过君垣植身后的四人,在看到衣紫夜后,微微一愣,随即把目光从衣紫夜处转向商卿卿。凌月珑在心底暗暗赞叹:好定力,直追那冰雕!
君垣植见穆怀新一脸悲恸之色溢于言表,不禁微微皱眉。
衣紫夜站在君垣植身侧,看着穆怀新,看着他的恭敬与悲伤,心里却觉得他眼眸深处藏着的是敷衍和欢欣。
“王爷,各位,里面请!”穆怀新微弓着身子,作出请的姿势。
君垣植也不客气,跟在穆府管家后面,往里面走去。
管家引众人来到一处院子,衣紫夜看着院门写着:苳芜院,还有题词一副:圆月衡汉净,好风松涤深。环顾院落,清静幽宁,简单雅致,很有芷苑的意味。她正细细欣赏着院子的布置,便听穆怀新道:“王爷远道而来,请先稍作休息,怀新晚上为王爷设宴接风洗尘,还请王爷赏脸前去。”
“自然。不请自来,该是垣植打扰了才对。”虽是告歉,语气却是尊严无比。
“王爷与叔叔交情非浅,怀新第一时间便往帝都报了丧讯,想是报讯之人与王爷错过了!幸得王爷前来,不然,怀新罪过大了。”
“嗯,你先忙去吧,我们也乏了,鼎叔的事你稍后和我好好说说。”
“是,王爷。怀新先告退了。”说罢带着随行的人离开了,只留下几个婢女以供差遣。
衣紫夜看着君垣植,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人真的是王爷。初见,觉得他冷漠俊逸,是个温文尔雅的弱冠少年;同行,觉得他冷静沉稳,是个雍容闲雅的翩翩公子。因着幼时的记忆,她总觉得他是一个面冷心热的人,而不是一个冷漠的人,至多是像她一样,少话寡言,又因为很少笑,所以看起来异常冷漠。想着他十年的山居生活,每天只对着严厉冰冷的泠先生,怕是再活泼的人都会变得呆滞吧!她不喜欢人多,不习惯热闹,所以她选择沉默,那么他呢?他寡言,是因为不喜欢,还是因为,已经忘了该如何和别人交流?他这样的一个人,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屡屡立功的王爷。如今看来,他身上还是藏着王爷的气质的,那种让人从外至内都感觉冷的气质。然而他现在表现出来的让他人感觉冷的气息,很大部分是因为穆一鼎的离开吧?想到此,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安慰的话便出口:“逝者已逝,生者可慰。”
凌月珑听到衣紫夜忽然冒出的话,抬眼仔细盯着君垣植,才意识到,原来这冰雕的眼底埋藏着如此深沉的悲痛,心底一动,恍然想起,冰雕似乎与这穆家家主交情不错。于是干笑着,拍了拍君垣植肩膀,说了一句她此生最没智慧的话:“今天天气不错啊,这院子真别致呀,这池里的鱼真肥哈,嗯,我们捉来烤吧!”
云天游盯着池塘好一会,很诚恳地问道:“我怎么看了这么久都没看到鱼的影子?”然后又加了句,“月珑,如今这云黑得,看样子马上就要下雨了。”才说完,天空便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春雨来了。
凌月珑仰头看着满天乌云,暗自苦闷上午还是艳阳高照的,怎么如今就是乌云密布了呢?于是果断地决定她与云天游的冷战期再延长十天。然后看到君垣植略微缓和的眼神,再看一眼云天游,好吧,就延长五天吧,她很大度地想。
春雨下个不停,五人各自回房休息。
雨渐渐停息,衣紫夜走出房门,忽然听到一阵箫声,婉转动人,小径一转,便看到君垣植站在花园中的亭子吹箫。于是她站在拐角处,静静地听着,感受着乐曲中的丝丝情绪。一曲终,她回过神来,想了想,缓缓走近。“君公子箫声悲而不哀,想来对穆前辈的死已看开,为何不彻底放开?”
“……有些事情,你虽明白其中道理,却未必真能放的开!”
“……”衣紫夜忽然觉得自己先前的虚伪了,什么逝者已逝,什么生者可慰,什么彻底放开,在一份真切的友情面前,它们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他是个豁达的人,唯一放不开的,也便只有生死之隔吧!他幼年失去双亲,少年失去哥哥,从小便尝尽失去之痛,所以对生死之事特别介怀?
“我常常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会是什么样子。”君垣植目光悠远,喃喃道。
“……什么?”衣紫夜侧头看向君垣植,却见他目光深远,神情落寞,心底猛地一揪,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心底漾开。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原来他和我一样,一样的迷茫,一样的……寂寞。
是了,寂寞!她被心底的这个想法震惊住了,在芷苑的十八个年头里,她娴静乖巧地生活在父母的期望里,对于父母的过分保护并不在意,她虽然不知道爹娘心底的那份恐慌到底从何而来,却也知道那和自己有关,只要她安静地待在芷苑,那份惶恐就会少几分。所以她约束着自己不去在意外面的世界,于是后来真的不在意了。那样的冷清她从未觉得寂寞,并且甘之如饴。然而对着他那样一个落寞的神情,她忽地推翻了以往十八年的认知,忽地明白,原来十多年来对清静的甘之如饴,是因为,她也如他那般,是如此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