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场枪响即无须再争议输赢的战事。仇敬丹带来的部下被全歼,他本人,也死于乱枪之下。新军这边,如果,不算上凌森的话,没一伤亡。
凌森?按阿威及边上军兵的说法,什么叫“关心则乱”,那天,他就是关心则乱。明明可以随了队伍打开缺口再进,他只身强行往里冲,肩中一枪,后脑,为流弹击中。洪啸天连夜召请全沪的脑颅名医,恳请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二十个小时的手术做完,精疲力尽的主刀医生在几人搀扶之下走出,宣判:“弹片已取出,命是捡回来了,视神经受损,眼睛,…….再也看不见了。”
活着,就好!这是金凤在听见大夫说完后的第一个、唯一一个念头。
幽静的私家病房,墙边壁炉里的火焰散发出的热气使得金凤有些承受不住般试了试额际的汗,可是,枕在她腿上的这个人,还是那么冰凉。做完手术已经两天了,凌森一直没醒,她也就这样,足不出户、衣不解带地,陪了两天两夜。
“等大哥醒来,知道自己的眼睛……,真不敢想象他会怎样!”阿威的这句叹息象一张密密的箭网,刺得金凤的心,千疮百孔。他是那样爱笑、爱热闹、又跋扈张扬的一个人,双目失明,等于斩断了他所有的志向和生趣,从今以后,他不仅永远都得生活在黑暗中,更将注定与他最不屑的依赖为伴。
他会怎样?金凤不敢想象。他眼上的指宽白纱,也层层叠叠地隔断了她曾经凭之能读懂所有心语的窗户。
不过,相比现在,都不重要!眼下,她只想知道:凌森,你什么时候醒来?
已经快三天了。大大小小的各式瓶吊药水、血浆,通过似乎从未取下的液管源源不断地流入那个身体,却似乎,刺激不出丝毫生气。手术后,高烧、抽搐……,该经历的苦痛与折磨她陪着他一一历尽,现在,该醒了吧!
“太太,”阿月在门口轻唤一声,进屋,“大夫说森爷可以吃点流食了,我熬了碗燕窝......。”
“给我吧。”金凤扬手欲取碗。
阿月指了指凌森枕在金凤腿上、裹满绷带、被剃光了的头:“昨晚就是这样,您早上也只歇了一会,这又已经枕了大半天了,要不,放下来吧,您休息休息,我看着就是。”她指的是凌森正后脑勺的伤口。大夫让他侧身睡,说压到伤处不利于愈合。只不过,那是理论想法,这几天凌森烧得全身抽搐,稍不留意头就仰了过去,疼得即便是在昏迷中,也兀自不停地呻吟。金凤索性以腿为枕、以手支架,整天整晚地固定他的睡姿,不让伤口受丝毫挤压。
不说也罢,阿月这一提,倒真还让她找不到自己还有腿的感觉。叹口气,她轻轻托起凌森的头,慢慢抽身出来,阿月赶紧放下碗来帮忙。
“阿威呢?”使劲捶着几近没有知觉的腰腿,金凤问。
“二爷发电报说今天到,他去车站接人去了。”
付青云要来?金凤眯眼,心里盘算他这一来,沙槟留谁守帮里呢?转念,又想起仇敬丹已死,飞龙帮在沙槟,可以说是只手遮天,又需顾忌何人?这一天曾经一直是凌森和付青云最大的梦想,只可惜……!她看看昏迷中仍旧蹙紧眉头的凌森,心下大痛。
慢慢喂凌森吃那碗燕窝时,走道有纷碎而又急促的脚步声走近,跟了,房门推开,阿威轻咳一声:“二哥来了。”
付青云!金凤手上的碗一颤,急急立身望去,果然,是他走进来。后面跟着燕十一娘、小武。
金凤与付青云,一双一对只是赤红程度不同的眼睛就在这一刹那互落入对方眸中。
轻脆的碗坠声炸裂了金凤这几天所有强作的镇定和坚强,她嘴皮发抖,软软地扬手,却还未等举起,身子便软了下去。付青云箭步上前扶住她:“大嫂!”
这一瞥、一扶、一语,自是千帆过尽,往昔不再。
金凤伏在他身上,“哇”的一声哭开,多日来积压的全部情绪如洪水倾泄。
所有的人都被她的哭泣震倒。
付青云见过她流泪、见过她伤心、见过她凄惶,却从未见她悲恸得如此摧心摧肝而又怆凉无助。
身后的十一娘在金凤毫不加掩饰的依赖中怔怔失神。来的时候,一路上她都在愤恨金凤害惨了大哥、害惨了付青云,但现在,金凤宛如鬼魅般的残瘦、悲摧的哭声却将她全部的恻悯与愧悔都牵引了出来。才情达斯,奈何造化弄人,爱不能爱,恨无法恨,究因追底,也确是自己身上的一笔债。她黯然垂下头,嚅嚅吐言:“大嫂!别哭坏了身子,人在,就好。”
“没事了,没事了,大哥在这儿,哭坏了身子,心疼的,可不是他?别哭了,大哥不会怪你的,能守护你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他不怨不悔。”付青云象个哥哥般拍着金凤的肩膀,安慰说。他的目光,带着羡慕投向病床上的凌森:大哥,你能看见、能听见的。这女子打自你认识始,倔强而又骄傲,但现在,她在怕、在担心,在为你哭泣。你的付出没有白费,她爱你,象你一样,比爱自己更甚。
“太太!太太!”阿月惊惶的呼声尖锐传来,异样得连哭得天昏地暗的金凤也勉力顺了她的声音望去:病床上,凌森虚弱地喘咳,嘴唇张合。
“森哥!”金凤象是刚被注射了强心针般扑过去,附耳他嘴侧,“醒了,你醒了!你说什么?”
“凤!凤……!”凌森反反复复,只说这一个字。
一场酣畅淋漓的哭泣伴随着凌森的苏醒,彻底撕裂了金凤与“苏雨晴”间残余的联系。她终于承认了自己是飞龙帮的“大嫂”、是凌森的女人!
“森哥,都是我的错,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你了!”这是凌森苏醒后听清的第一句话。当下,吃力地举起被金凤握着的手,一块放在自己的心口处。
金凤明白,他告诉她,他把这话刻入了心间!
只不过,当凌森得知自己双目失明时,却突然地、下意识地,想抽手出来。金凤紧抓不放:“森哥,我就是你的眼睛,我会永远做你的眼睛,永远,永远!”
她越是这么表白,掌心里的手,越是冰凉。
付青云看见凌森的伤情稳定之后,顾及帮中事务,急急又要和十一娘往回赶。临行前一天,金凤安排好阿月照看凌森之后,与付青云在医院草坪约见。
“说登婚刊的报纸是徐阿冉给着森哥的?”她问。
付青云点头:“我们都觉着有阴谋,可是,往上海的电话挂不通,电报也来不及,大哥说…….,洪啸天学问渊博,文武双全,正是你心中仰慕的类型,他怕得,明知是个圈套,也要亲自来最后再问你要一次回答。”
天凉胜水,浸湿金凤双眼,光阴荏苒着游玩彼此的感情与心境,兜兜转转,患得患失,到后来,终是,少了一个回答。懊悔再度漫遍全身,她打个寒噤,干咳几声转回眼下。
“怎么处置徐阿冉?”金凤问得直截了当。伤害到凌森的人,她绝不放过。
付青云静默片刻,说:“听凭大嫂吩咐。”
他一遍遍地带头唤她“大嫂”,从今后,两人也真就叔嫂名份?金凤看他,光影下,付青云面色霭沉。两人目光一碰,又快速闪开。爱恨轰烈一场,没想到,还会有在他怀里歇斯底里痛哭的时候,虽然,是为着另一个男人。金凤晃头叹息,跟了,俏脸覆冰:“玉红楼的那口枯井盖还能打开吗?”
“……能。”
那就这样处置吧!金凤转身欲走。
“大嫂。”
她驻足。
“转告大哥,安心养伤,兄弟们,等着他带领咱们叱咤沙槟。”
“回沙槟?”金凤转身,歪头,笑:“不,森哥不回沙槟,他会陪我留在上海。你们,有空多上来坐坐就好。”
闻言,付青云脸色一僵,但见金凤已显得有些焦急般瞟望凌森的病房,眉梢眼底再不见往日寒芒,心念数转,终不忍泼瓢凉水在她刚刚沸腾的情怀上,唯有垂首:“珍重!”
回到病房,阿月正在收拾,见到她,忙不迭笑盈盈表功般说:“森爷刚刚吃下了一小碗燕窝粥。”
有食欲,就好。金凤心喜,见凌森斜靠在床头,便使劲搓热在外面冻凉了的双手,将凌森露出的手握放入被子里,问道:“森哥,还想吃点什么吗?”
“不用了。”凌森低低应声。受伤后的他相比以前缄默了许多,由于脑后的伤口,连带着他的眼上仍旧蒙着白纱,可是,很奇怪的是,金凤却总有一种一直在为他注视的感觉。
“十一娘和青云他们明天回沙槟……。”
“我有点累了,你扶我躺一会吧。”本想陪他闲聊几句,不料,凌森却连听下去的兴趣都没有。
金凤“哦”一声,虽有些受挫,依旧只手拥着他,只手抽去他背后的垫被。突然,凌森的身子在她怀里剧烈抖动起来,金凤低头,只见他脸色灰白,四肢抽搐,口中有白色的痰沫涌出,跟了,是血沫。
“坏了!”她惊叫一声,不及多想,唯恐凌森晕癫中咬伤自己,直接将右手强伸入他口中。一阵钻心的噬痛袭来,“唔!”金凤痛呼出声。
“太太,您的手……。”边上的阿月惊叫。
“快去叫大夫!”金凤强忍住痛,拼尽气力摁住凌森说。怀中人全身不听使唤地发抖,但是,偏偏意志尚未全失。他知道自己的牙齿咬着了什么,也知道那股慢慢流入喉中的腥甜来自何处,他想骂她、想拉出那只手、想控制住牙齿的咬合,可是,他做不到,憋得脸色发青、满头冷汗也做不到!
杂乱的脚步声渐近,有护士取针兑药,有大夫欲帮金凤拿出手。她摇头,咬牙:“我不要紧,先给他打针。”
……一剂针药下去,渐渐的,凌森平静下来,他无力地喘着粗气,满身大汗在床上呢喃:“凤……,手,你的……手?”
“没事,没事,你摸摸看,很好。”正在裹伤的金凤一边安慰他,一边招来阿月,拉了她的手递给凌森。
凌森不明就里,死死地抓着那只手,昏昏睡去。
医务室,金凤顾不得手疼,扯着大夫问:“怎么会这样?弹片不是取出来了吗?眼睛都看不见了,还要怎么样?”
“凌太太,大脑皮质……,高级神经活动中枢……。”大夫一堆专业、非专业解释混杂,金凤听得晕头转向。不过,有几个刺得她心口痛无可痛的词句尤如一把雕刀,生生细刻在了她的“高级神经活动中枢”里:后遗症、脑神经痛、癫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