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跑的飞快,颠簸异常,静研能感觉到腹中的孩子已经开始不安分的躁动起来,隐隐约约的痛着。她努力按照夏绥远曾经教过她的法子减轻这种颠簸。
城西如今也是混乱非常,满地互相厮杀的士兵、侍卫,静研骑着马一路硬闯了过去,直到冲到城西门才停了下来。
在那里她见到了一个人,正指挥数量不多的亲卫一边顽抗,一边想办法将紧闭的城西大门打开。
护城河上吊桥的铁链已经被降下了一半,然而还不足以让城外的人能够攻进来,静研咬牙,闭着眼猛的一夹马腹。
马载着她快速几步冲上了前去,马蹄砸在护城河吊板坚硬的木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动。
半开的吊桥勉强能让马跳过去。仅仅几步就已经到了尽头,静研闭上了眼睛,马儿的前蹄一跃,带着她一道在半空中坠落。
她不知道会再发生什么,只是腹部短暂的剧痛和水流的冰冷感让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出来了。
水流缓冲了下落的击力,静研拼了命一般的划动四肢,在护城河内游向对岸,当接触到坚实陆地的那一刻,她腿下一软,几乎就要栽在当场。
可是不行,还没有结束,决不能倒下去。静研死死地咬着嘴唇,向着她确定的那个方向奔了过去。
路很远,像是永远也没有尽头,静研觉得一切都恍惚了,然而却牢牢的记住那个人在刚刚看见她出现时的神情。
她看见他的脸,在远处黎明即将初升的夜色中熠熠生辉,天地间的天长地久仿佛纠结这一瞬。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牢牢的抱起来,遍染风尘的怀中有她熟悉的温暖的味道,静研闭上了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破军星闪亮的挂在高空,如同很久以前的那一天,黑云压迫着整座城池,而她却在破旧的璐王府中沉沉的安睡。
静研昏沉的睡着,四肢沉粘似乎千斤重,一动也动不了。仿佛有人刻意压低的声音悄悄击打着耳膜,恍惚间什么都听不清楚。
勉强睁开眼,周围的东西不停的晃,口干舌燥如同被人塞进了一枚燃着的炭,她觉得自己的小腹如同一扇门,被人撕开了巨大的裂口。
竭力转动眼球,才看清楚周围的景象。没有火光,没有杀戮,只有粗糙的青色帐布,还有一股奇异的味道。将眼皮抬到最大,扭过头去,有一人趴在床头,闭目休息。满脸的倦容憔悴,看不到昔日半点风流,面部深刻的线条有些许松垮,唇角处一道清晰明显的刀痕,让他看上去在睡梦中似乎也在笑。喉结慢慢的上下滑动,发出微微的鼾声。
静研想要伸手摸一摸他,可惜半点力气也无。
只这一下,他已经察觉,一下子惊醒过来,眼中满布红红的血丝:“醒了?”
静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勉强动了动嘴唇:“水。”
“忍一会儿,失血过多不能马上喝水。”夏绥远迅速起身取过案桌边的一个小碗,用丝帛沾湿,轻轻的擦在她干裂的唇上。
她的手轻轻的搭在小腹上,那里现在已经是平坦的一片,再也没有了生命跳动的痕迹。是已经失去了么?
静研忽然觉得很难过,她终究是自私,决定从宫中跑出来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也许这个孩子不可能保下去,可是终究还是……很伤心。
夏绥远把她慢慢扶坐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低声道:“你怎么那么傻?为什么不等我?”
那是一种莫名的感觉,他站在城下,看不清被人架在城上的那个女人的相貌,幻想也许不会是她,可终究无法确信,顾忌万分。
戴青失去联系有三四个时辰,在那之后城内再无半点消息传出,直到孙日恭带着城内残存的人砍开了西门。
身后的御林军得了讯息已经赶了过来,然而却绝不会是帮忙的,他们的任务只是肃清一切明显对京城构成威胁的人,比如说拥重兵围城的璐王。
“那你呢,为什么不攻城?不怕满盘皆输,身死名裂?”静研反而去问他。
夏绥远苦笑,唇边的刀痕越发深刻:“那些都无所谓。”
其实他没有说,她晚来一刻钟,他就已经再无法隐忍,如果城上那个女人是她,那么城破的一刻就是他自裁之时。
可是,老天爷终究是完好无损的将她送回到他身边。
静研窝在他怀里,一动也不想动,“我们躲在宫里,可是外面很乱啊,你再瞻前顾后,那所有人都会死。我发现自己好像还没活够,也不希望如花和孙大人他们出事。”
重要的是最最危险的时候,她终于发现自己在乎最不想他出事的那个人是谁。女人大多都有这么一种复杂的心情,是怜悯还是感动,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笨姑娘。”夏绥远吻轻轻落在她发顶上,带着呼吸间温润的微醺。
她不由自主的去摸自己松瘪的肚腹,“我忽然有点后悔了,我要是不出来,那他就会和我们在一起。”去哪里都会在一起,哪怕是相聚于地下,起码不会落下任何的遗憾。可是现在,阴阳两隔。
静研的眼睛蒙着一层潮气,眼泪却无论如何落不下来。她曾经暗自里希望这个孩子早点离开才好,可是最终才明白原来分离是这样撕心裂肺。
夏绥远握住她的手,并没有吭声。隔了半响,方才低声笃定道:“我们会在一起,再不分开了。”
静研有些愣,扭头泪眼婆娑的瞧着他,他却微笑着。
帐外有些细微的动静,夏绥远低声命令着:“进来吧。”
一个年迈妇人走了进来,怀里抱着一个睡得香甜的孩子,皱巴巴的脸上潮红未退,胎发乌黑。
“殿下,小世子刚吃饱了,这会儿正睡着,老奴就在外面,您有什么需要叫一声就行。”
“有劳,这几日多亏了您。”夏绥远微笑着示意她可以下去歇着。
他将孩子抱过来,塞到静研怀里,把两个人一起搂着,然后去拧她的脸:“傻了?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厉害,晕乎乎的居然真的把他生下来了……”
只不过她的身体终究是羸弱的,出了好多血,那个临时从城郊村中请来的接生婆甚至和他提过也许大人会不行了。
他当时几乎万念俱灰,攥着她的手不肯松开,老人们都说这样就能捉住将死之人最后的一点魂魄,让他们无法离去。
结果,她终究还是没事,挺了过来。
静研这会儿已经听不清楚他庆幸一般的絮絮叨叨,只愣愣的瞧着怀里的小孩子,他那么小,细嫩的脸仿佛碰一碰就会破。
她忽然失声,泪流满面。怀里的孩子被惊了一下,醒过来也跟着扯着嗓子瞎嚎。
夏绥远被这一大一小造成了混乱场面搞得不知所措,只得赶紧上去哄:“哎,哎,别哭别哭……”
他叹气,把她脸上糊着的泪水擦干,“你啊,还是想想给这小子起个什么名气好吧。”
帐内的烛心噼啵的爆开了一个烛花,夏绥远扯了被子盖好床上好不容易被哄睡的两个人,起身径直出了帐外。
王贲正等在那里,一身血污的铠甲未退,见他出来赶忙半跪相迎:“小爷,京城已经攻了下来,布防控制好了,但是没有见到淮王。陛下龙体无碍,不过诏令您忙完了去先皇的陵寝一趟。”
“戴青有消息了?”
“无事,他受伤很重,属下已经差人送他先回王府养伤,至于夫人。”王贲顿了顿,“属下斗胆,差人将她暂时送到孙大人府上去了。”
“恩,行了,去二娘那也好,比还供在咱府里方便。老王你负责下令将城里的叛贼余党诛灭,记着,一个不留!”夏绥远说完这句话,理了理自己腰侧的佩剑,顺手扯过身侧亲兵签过来的马,翻身而上。
“小爷,您不进城了?”
“我才懒得去淌那浑水,在外面等着,自然有人忠君爱国。你顾着咱自己璐王府上下大小无事就好。”夏绥远甩下了这么一句话,策马绝尘而去。
王贲瞧着他远行的方向,内中大致明了,也就不再多问,迅速离去进城善后。
夏绥远在夜风中疾驰,身上厚重的披风打在气流中烈烈作响,不过两个时辰,就看见了外郊耸立的帝王陵寝。
那里葬着他的父皇和祖父。他祖父不过是一介草莽,却不成想生了一个有足够野心和运气的儿子。陵寝修的华丽高大,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世人皇家的威严与权势,哪怕这种权势来的并不光彩。
他打马过去,一路上随地可见守陵内侍,士兵和黑衣人的尸首,渐渐接近墓门,却干净了许多,便下来放马去吃草,自己慢慢的走了过去。
果不其然,墓门前甬道上立着一个人,青衫寂寥,自倚着石牛石马,如同一个翩翩公子。
“来了。”淮王夏绥靖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意,抬手摸了摸那石马的头,“这里还真是块宝地,连避难都选这处,大皇兄,老七你们说是不是?”
“父皇当日挑的,自然是好去处。三皇兄若是想,倒也不妨自己选一处。”夏绥远抬目瞧了瞧墓道的石阶上正坐着的那个人,她脸色依旧是苍白,也分不清身体究竟如何了,不过看上去,应该没有大碍。
那人旁边还有一人笑嘻嘻的侍立,见他望过来,便很好心情的微笑点头,仿佛一点事情都没发生过,不过是来此地散心的。
“殿下您来的迟了些,倒叫淮王和陛下好等。”
“臣弟有些私事要做,陛下赎罪。”夏绥远随手躬身一揖,就也大大方方的走了过去。
“安续你先下去吧。”萧馥郁转过头来瞧着夏绥远,“朕听说老七新添了个世子?”
“陛下消息灵通,刚两天。”夏绥远笑了笑。
“老七倒是好福气啊,能娶了刘家的小姐,也算是时来运转,怪不得民间常说,穷养的儿子有出息。”夏绥靖冷笑说了这么一句,“我如今是输了,也不知道陛下您想怎么处置我?”
“朕不会杀你。”
“呵,陛下可是够仁慈的,怪不得被关了这么久,还能活着。”夏绥靖望了一眼天色,“日头马上就要落下去了,老七如今这般英勇,也不知道陛下的皇位能坐到几何。我只是有一事想不清楚,我的人将陛下的皇宫围得水泄不通,可是陛下究竟是如何跑到这儿来的?你总不会是提前得了消息吧?”
“没有。”萧馥郁慢慢的扶着石壁站起身,颇有些无奈的道:“朕只不过恰好在睡觉罢了。”
夏绥靖一愣,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夏绥远却瞬间懂了,轻笑了一下。
“淮王殿下,如果换做是别人登位,只怕这时候九五之尊的龙椅上早就换了人,可惜,偏偏是我。”萧馥郁说着,轻轻的将脸上的人皮面具除下,“你的属下只顾着找陛下这个男人,而不会去在意一个看上去体弱多病毫无攻击能力的宫女。安续很轻松的把我藏在了太医院的药库内,带我来这里,最后引你过来。”
夏绥靖眼瞧着她将脸上的面具撕掉,露出那张并不陌生的脸,瞬间心下明了,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原来是皇嫂,我还奇怪老七为什么如此拼命,怪不得,怪不得。”
夏绥远抿唇,不置可否。萧馥郁则是微微的叹了一口气:“对,我还活着。所以你的失败,只能是个巧合。”
“天不我与,时不我待。”夏绥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你们萧家的女人,还真是厉害。如今可好,父皇半辈子抢来的江山,最后倒是拱手让了回去,报应啊。”
他笑够了,眼睛瞄了一眼夏绥远腰间的佩刀,低声道:“老七,既然如此,我死而无憾,倒不如由你来动手,死在你手里也算是甘愿了,尽管你身上也有那么一股子恶心的萧家的血。”
萧馥郁脸色稍稍变了一下,但终究是没有生气,“输了就是输了,只不过你说错了,这个皇位还是你们夏家的,我懒得去要它。”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意无意的瞧了夏绥远一眼,与其说是决定,倒不如说是一个保证。
“呵呵,那你不如让给我啊。”夏绥靖讽刺道:“当了****还要立牌坊,你们萧家果然一窝子贱人!”
“随你怎么想吧。”萧馥郁笑的轻松,“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这个位子,没坐上去的时候你看着它觉得很值得,坐上去以后才明白这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比它好,总归到底,坐的再舒服,它也是一把椅子。”
如果可以,她愿意用所有的一切换的那人简单的一个怀抱。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正襟危坐,替他守着这万里河山。
见夏绥靖依然是一脸讽意,她摇头,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想明白吧。
“椅子不椅子的就罢了,老七你还是赶紧动手吧,我若是不死,以后保证让你们不得安生。”
夏绥远站着没动,完全没有要上前的意思。萧馥郁忽然觉得厌倦了,这一切不如尽早结束来的好。
于是她开口,低声道:“其实先帝留下了一份遗旨。上面写了继位者的名字,只不过可惜不是你,不是勇王,楚王,也不是太子。”
夏绥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换成了一个古怪的表情,扫了沉默的夏绥远一眼,“果然,果然,他心里最放不下的还是那个女人和她生的孩子,我们这些儿子在他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活了这么多年,没有什么比此刻发现的现实更加残酷。你在意的其实压根没有在意过你,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如,连争夺的基本资格都没有。
他似乎被笑呛到了,开始咳嗽,继而用袖子掩住口鼻,不可抑制一般。
夏绥远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然而确定时已经晚了,他过去一把扯开夏绥靖的手,袖口上是大片的血渍,还有更多源源不断的从他口中涌出。
那血紫中透着黑,夏绥远心知是已经无救,只是漠然看着他扶住了石马站稳来维持最后的尊严。
“老七。”他吐着血,望着他:“你知道为什么,咳咳,父皇最后能坐稳这个皇位?”
夏绥靖笑,笑的有些幸灾乐祸:“因为他主动割舍了对你母亲廉价的感情,我以为……这样……就可以的。”
他说完这话,身体软软的垂了下去,再无动静。
风吹过荒凉的陵寝,再也没有一点动静,夏绥远站了半响,忽然觉得胸口闷闷的发痛。
“他说的不对,当年姑姑之所以会进冷宫,是因为她自己觉得累了,不想再这样背着责任硬撑下去。如果继续这样,她甚至找不到一个借口能让你这个对她而言是耻辱的孩子活下去。”萧馥郁低低的嗓音带着她特有的婉转,有些恍惚:“所以她做够了一切让你父皇失望的事情,成功的谋杀了自己,也救活了你。绥远,她其实很爱你。”
夏绥远下意识的摸了摸袖口,那里有一卷软绸,有人用工整的笔迹抄写半部祈福金刚经,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第一眼看到他就明白,那不是顺元帝写的,而是顺元帝的女儿,前朝长公主,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女人写给他的。
“我怕是也快撑不住了。老七,这皇位既然是你们夏家的,我今天就还给你,好吗?”
“不,我不需要。”夏绥远断然的拒绝,墨蓝色的眼珠凝视着她,“姐姐,我没有那个本事,所以,麻烦您了。”
他说完这话,转身就要离去。然而刚走了不过两步,就被萧馥郁叫住:“你慢着,我还有个问题,那遗诏上写的,究竟是不是你的名字?”
她不过是凭空胡乱猜的,其实说出来自己也觉得荒谬,先帝那样一个铁血心肠的人,怎么可能在最后一刻,心存愧疚。
夏绥远没再回头,“没有什么遗诏,从来就没有过。”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姐姐,其实父皇后悔了。”
所以只有他,夏绥远登基为帝,才可以护的天牢里的那个人不死。他的父皇想通了这个道理,只可惜他的儿子们各个叛逆,最后寄予厚望的这个偏偏对皇位敬而远之。
再次迈腿,他步履轻松,前方的路总是很长,不过幸而对他而言还算是平坦,又有人陪着一起走,再也不会孤独了。
他一路径直回了军营,安排完扎寨的事情后,就去看帐里的人。
静研还没有醒,睡得有些沉,那个哭哭闹闹的小子似乎也累了,在她怀里很乖。
他俯身,轻轻在两个人脸上各自吻了一下。
其实老天爷,终究还是眷顾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