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死神在女儿的哭声中放过了我 (3)
就这样,这位善良的尹婶总算收留了我。
小屋不足六平方米,没有厨房,只有一铺窄窄的能睡一个人的小炕。父亲用泥把裂得像蜘蛛网似的土墙抹了抹,在炕沿下砌了一个炉子,用来取暖、做饭。这小屋就成了我的月房。
搬家前一天晚间,我到老B家去告诉他我要搬家了。他们夫妻俩正在吃晚饭,我清楚记得他们吃的是西红柿手擀面。妻子怀里抱着一岁左右的男孩儿睡着了。她将男孩儿小心翼翼地递给老B,让他放到炕里,嘱咐他轻点……
看到这一幕,我心里酸酸的,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人家的孩子夫妻两人捧着,而我的孩子却连个家都没有……
第二天,我挺着八个多月的大肚子,含着泪,最后看一眼我的新婚之家,父亲帮我推着装有行李和锅碗瓢盆的手推车上路了。
我的家没了。
从此,我带着女儿开始了两年多的“流浪”生活……
六十二
1968年11月30日是星期六。
这天下班后,我跟同事刘玉文去浴池洗澡。刘玉文是我在银行里最要好的朋友。她丈夫是发电厂一名车间主任,也被停职反省了。我俩成了同命相连无话不谈的知己。
在雾气腾腾的浴室里,她一边帮我搓背,一边问我:“还有几天了?”
我说:“按预产期还有十天。”
“贺玉在哪呢?”
“我不知道……”
“唉……”刘玉文长叹一声,“眼看你就要生了,还不知贺玉在哪呢。”
此刻,澡水和泪水在我脸上“哗哗”地流着,分不清哪是洗澡水,哪是泪水……
我告诉刘玉文,昨天我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
昨天下班前,一个朋友打来电话,说体委一名叫邓林的篮球教练因在国民党球队打过球,被逮捕了,问贺玉怎么样。我脑袋顿时“轰”的一声,急忙操起电话,可是体委只剩下一个一问三不知的看门老头,其他人都按照“5·28命令”去农村集中搞大批判了。我认识邓林,我当运动员时他就是体委的篮球教练。我担心贺玉是不是也被逮捕了。
晚上回到家里,一进门,我忽然发现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我以为是屋里黑的缘故,急忙去摸灯绳,却一脚踩进炉坑里……
我吓坏了,急忙摸索着敲响隔壁尹婶家的山墙。尹婶过来打着灯,看见我的两只眼睛灰蒙蒙的,眼球上蒙着一层灰蒙蒙的东西,就说:“别害怕,不要紧。这是火蒙。我给你喷一喷就好了。”她回屋含了一口酒样的东西,往我眼睛里喷了几口,辣得我半天都睁不开眼睛,再睁开时,果然能看清了。
听母亲说,我舅母就因为一时上火得了火蒙,从此双目失明了。如果不是尹婶有经验,真不知我的这双眼睛会不会也像舅母一样,成了瞎子……
刘玉文劝我别上火,说贺玉不会有事的。
洗完澡,刘玉文一边帮我系头巾,一边叮嘱我:“天黑,路滑。你骑车千万小心点,别摔着!”
北方女人从小就在冰天雪地里滚爬,从不娇气,不少女人都挺着大肚子骑着自行车上班。我也一样。
这年冬天出奇地冷,进了11月就开始下雪了。几天前刚刚下过一场雪,马路滑得像镜子似的。尽管我骑车十分小心,可是快到家时,还是连人带车摔倒了,我趴在地上像个尜似的半天爬不起来。一个好心的过路男人把我扶起来,一边帮我正车把,一边嗔怪我:“你这样的身板还敢骑车子?咋不让你丈夫来接你呢?”
一听这话,我的眼泪“刷”就下来了。
是啊,我多么渴望我的丈夫能来接我啊,可我连他被关在哪都不知道呢!
我推着自行车踉踉跄跄地回到冰窖似的小屋里,一头趴在炕上……
我耳边不由得又响起贺玉说的话:“你生孩子,我就在你身边陪着你,给你煮鸡蛋,好好侍候你……”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几声响动,我想是不是造反派看我快要生了,让贺玉回来看看我。我急忙爬起来笨笨卡卡地推开屋门,可是院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落了一层清雪,是冷风敲打塑料布发出的“啪啪”声……
不知因为摔了一跤,动了胎气,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晚间十点多钟,我忽然觉得肚子丝丝拉拉地疼起来,一阵紧似一阵,越疼越厉害。我想可能要生了,就挺着越来越疼痛的身子忙活起来,把炉火烧旺,用被子把窗子和门都钉严实,用被子做了一个幔帐,这样能挡点儿风寒,不然生孩子太冷了,又找出母亲给孩子做的小衣、小被……
一切准备妥当,午夜十二点,我推开尹婶家的院门,踏着刚刚落下的一层清雪,一步一步,艰难地向不远处的父母家里蹭去,走几步就得停下来,等钻心的疼痛过去之后再继续往前走……
当我终于蹭到父母家,母亲急忙问我:“多长时间疼一次?”
“五分钟。”
“哎呀,那可快了!老头子快起来去佳东医院找大夫!”
父亲去医院找大夫了。母亲陪着我又回到尹婶家的小屋。尹婶听到动静也过来帮着忙活。
于是,在这飘着清雪的寒冬之夜,在这四面透风的小屋里,我度过了女人最痛苦、最难熬的时刻。但无论多么痛苦,我都一声不吭,只是紧紧地攥着母亲的手,死死地攥着……
我发现,我和母亲的命运有着惊人的相似。母亲生第三个孩子时,父亲被关在监狱里。而我生第一个孩子,丈夫也被关在“牛棚”里。母亲一心要救出被关押在大牢里的父亲,而我则一心要救出被关在“牛棚”里的贺玉。在生女儿的一个月里,我每天都想着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去找当时的********潘复生为贺玉申冤……不过,我比母亲幸运多了,身边毕竟有两位老人陪着,而母亲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渗人的狼嚎。
1968年12月1日,凌晨一点四十分。
父亲请来的助产士进门不久,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一个又瘦又小的小生命,提前十天来到了这个冰冷的世界……
助产士双手托着只有四斤重、像猫崽儿似的女儿,疑惑地问了一句:“哎?这孩子好像刚刚哭过,你看她还在抽搭呢!”
一听这话,母亲和尹婶急忙瞅我……
是的,女儿陪着我刚刚哭过。此刻,我的眼窝里还汪着泪水呢。
看到长得又瘦又小、像猫崽儿似的女儿,我觉得很对不住孩子,因我着急上火,总是吃不下东西,害得胎儿发育不好。
“妈,她长得咋这么小呢?”我问母亲。
“小怕啥?有苗不愁长!”母亲急忙劝我,“孩子说出息可快了,几天就出息了。咱不哭,咱好好侍候孩子,等贺玉回来一看多高兴啊!”
尹婶也劝我:“别哭,月子里哭对眼睛不好……”
可我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我从小就爱哭,这点丝毫不像母亲,母亲很少落泪。父亲却爱落泪,爱动感情,这点我很像父亲。
正像母亲所说,人这一辈子什么事都能遇到,无论多苦、多难,只能咬牙挺着。你不挺着又有啥办法?你就是死了,别人也只能看你笑话……
第二天早晨,我挺着虚弱的身子用铅笔给贺玉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顺利生下一女孩,让他不要挂念。信写完了,却不知该寄往何处,只好寄给体委一位同事家属,让她转给贺玉。
六十三
在这一个月里,我和女儿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
屋子太冷,我一个月没脱过棉袄,白天黑夜都穿着,给孩子换尿布,孩子冻得直哆嗦。我因着急上火,吃不下东西,一直流血不止,身体十分虚弱。母亲每天在家里给父亲做完饭,再跑来侍候我,快七十岁的人了,眼神又不好,实在够辛苦的了。
我白天还算好过,毕竟有母亲陪着,可是到了晚上,只剩下我和女儿就更难熬了。我挺着虚弱不堪的身子起来给女儿换尿布、冲奶粉、给炉子添煤……而且,我天天失眠,整夜整夜望着挂满冰霜的四壁,一心想着去哪里能为贺玉申冤。
女儿生下不久,就像小饿狼似的使劲吸吮我的****,可是一连几天都吮不出一滴乳汁,饿得“哇哇”直哭。女儿哭我也跟着哭。
母亲将鸡蛋和面条端到我面前,苦苦地哀求我:“雅文,吃点吧。你不吃东西,孩子哪有奶呀?”可我连一个鸡蛋都吃不下。
母亲为了让我下来奶,四处给我淘腾偏方,死冷寒天,将人家屋檐下的燕窝捅下来,用燕窝煮鸡蛋逼着我吃。我吃不下,母亲就指着我身边“哇哇”哭的女儿,命令我:“你看看那孩子饿得多可怜!为了孩子,就是毒药你也得给我喝下去!”
母亲逼着我把又苦、又涩、一股土腥味的燕窝水和煮鸡蛋吞下去,吃得我差点呕出来。吃完,母亲又用被子把我蒙上让我捂汗,把小炕烧得像煎饼鏊子似的,褥子都烤煳了。可我捂完大汗仍然没有奶水。无奈,母亲找来各种各样的偏方让我吃,一连半个月,吃了七次偏方,捂了七次大汗。
生过孩子的人都知道,产妇本来就虚弱,再加上一次次地捂汗,弄得我几次虚脱。到了第十六天,我觉得头上奇痒无比要洗头。母亲坚决不同意,说月子里洗头坐病。我说不洗头快要痒死我了。母亲说:“可能是捂汗捂出虱子了。”
果然,洗完头我用篦子刮下来一堆小得像针尖般的小动物,红红的,我数了数,足有五十多个。
这天,一个朋友来看我,她无意中说看到外面又贴出宣判的布告了。我问她有没有周贺玉的名字,她说没注意。
朋友走后,我急忙让母亲快去看看布告上有没有贺玉的名字,母亲回来说没有。我不相信,以为母亲在骗我,让母亲去把布告撕下来。
母亲拧不过我,只好唉声叹气地走出门去。看着母亲瘦小的身影一出门,我就后悔了,母亲眼神不好,又是冰天雪地的,万一摔倒了……
迟迟不见母亲回来,我急坏了。后来终于回来了,只见母亲披头散发、没戴帽子,手里攥着一张揉搓的布告,身后却跟着两个气势汹汹的陌生男人……
我顿时明白了——
原来,母亲刚撕下布告就被过路的两个男人给抓住了。
他们质问母亲:“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仇恨无产阶级****?布告上判刑的是你什么人?”
母亲说什么人都不是。他们不信,坚决要把母亲带走。
母亲说:“我闺女在家里坐月子等着我回去呢!你们要带我走,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儿!”
两个人见老太太如此刚烈,怕出人命,就跟着母亲来到家里。
母亲进门就说:“你们看见了吧?我让我闺女看一眼布告就跟你们走!”说着,就哆哆嗦嗦地打开布告……
我急忙说:“你们千万别带走我母亲!是我让她去揭布告的,我想看看布告上有没有我丈夫的名字?”
“你丈夫是谁?”一个男人问我。
“周贺玉!”
“就是那个滑冰健将周贺玉吗?”
“对!”
这时,不知是开门把屋里折腾得太冷,还是大人的说话声太大,只听女儿突然“哇”一声哭起来“哇……哇……”
这突然响起的婴儿哭声使两个男人顿时一愣,他们循着哭声望去,这才看到炕头襁褓中的女儿……
不知是周贺玉的名望起了作用,还是我们母女俩的处境使两个男人动了恻隐之心,总之,他们相互瞅一眼,转身走了,留下一股半天都驱不散的寒气。
“妈……”我一把抱住了母亲。而母亲却一把推开我:“快松开,我身上有寒气,别坐病!”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让母亲去揭布告了。
在这张布告上,我虽然没看到周贺玉的名字,却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名,其中一个因反革命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后来得知,体委造反派两次向公安局革委会报批周贺玉的“现行反革命”材料,都因为“罪行不够”而被退回来,贺玉这才没有被收监。
我担心贺玉被判刑,又担心他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一时想不开,干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当时从北京传来消息,从香港归来的国家乒乓球队教练傅其芳、乒乓球运动员荣国团都自杀了。荣国团是中国第一个乒乓球世界冠军,他给世界留下一句脍炙人口的人生格言“人生能有几回搏”,也留下最后几句遗言——“我不是特务,不要怀疑我。我对不起你们,我爱我的荣誉,胜过自己的生命。”——之后,用练功带将自己挂在一棵榆树上……
这些可怕的消息日夜折磨着我,使我彻夜难眠,寝食无安。
六十四
这天傍晚,随着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有人推门进来了。
“雅文,咱办事处的人都来看你了。”
啊,是我佳东银行办事处的金贵主任,带着办事处二十多名男男女女都来看我了。
小屋装不下,大家只好在外面等着,一个个地轮流进来看我一眼。他们看我住在这冰窖般的小屋里,窗子和墙壁都结满厚厚的冰霜,母女俩顺着躺在一铺小炕上……一个个都红了眼圈,侧过脸去不忍心看我。刘玉文和杜桂芝拉着我的手,半天哽咽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