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夜已深，寒正浓。
整条东街里却是彻夜人声鼎沸，任谁都不会想到，这里会住着曾经的兰陵王妃。
红袖楼的大厅之中，姑娘们羽衣素手，飘然如仙。
相比之下，二楼最里边的那间厢房就显得冷清许多。莹莹小窗中传来楼下的欢声笑语，却更映衬出这一屋子的寂寥。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走？”灯火通明的厢房内，凤姐望了眼窗外形形色色的人群，问的却是在她身旁的江蜜。
江蜜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忽然想起凤姐看不到，刚想出声，凤姐却像是知道她的反应一样，自顾自开口。
“丫头，有些事情并不如你看到的那么单纯……对任何人都不要轻易交心，懂吗？”
“懂。”颔首，她轻轻答道。
“你这么回答就说明你不懂，这任何人也包括我。”凤姐总算把视线留在江蜜身上，而她的眼神里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沧桑。
“那样……不会累吗？”谁都不能相信、不敢相信，时时刻刻都在猜忌，每分每秒都是提心吊胆的，她甚至不能想象那种日子。
“累？也许开始会……但是久了也就麻木了……”
听了凤姐的话，江蜜忽然沉默了。
是啊，有谁会喜欢过这种日子呢？想来，是她过得太幸福。在二十一世纪，虽然家庭没有外人眼中的和睦，但至少她生下来就不用为生计奔波，也不用担心有谁在暗地里窥伺着自己的性命。而在这里，她遇到了兰陵，遇到了斛律，遇到了大熊，遇到了凤姐……她也没有机会去体会真正的颠沛流离。她，真的该感到幸福，感到知足。
“记住凤姐的这句话，以后才不会吃大亏。”见她径自沉默，凤姐只是轻叹了口气，接着她起身，把一样东西塞进了江蜜的手里，“丫头，这本书是有人托我交给你的，你收好。”
书？她怎么与书这般有缘？
垂首，定睛一看，江蜜忽觉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
“这……这……是谁交给你的？”是缚魂录！她以为已经失踪了的缚魂录！！它怎么会忽然又出现了？还是在一个它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地方，一个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人手里。
“不要多问。如果你相信凤姐就好好收着，说不定……它会帮上你。”轻轻拉起她的手拍了拍，凤姐说得语重心长。
看着拿在手里的缚魂录，江蜜有些犹豫，有些心悸。为什么转了一圈，它又回到了她的手中……凤姐为什么又不愿告诉她是谁托她把它交给她的？她究竟该不该信她……
“好。”沉默良久，她听到自己这么回答。
她选择了相信凤姐，她不愿多说，就有她的苦衷。她相信凤姐是不会害她的，因为一个有害人之心的人，不会有这么温暖的眼神，温暖得让她想起她的妈妈。
“嗯，乖丫头……”深吐了一口气，凤姐欣慰地摸了摸江蜜的头顶，慈爱得让江蜜有种回到家里的感觉。
“记住，人活着总会有希望，明天无论看到了什么，都要坚强点走下去，知道了吗？”仿佛预知了什么，凤姐不无忧虑地对江蜜叮嘱道。
“嗯，我知道。”不疑有他，她以为凤姐只是在说兰陵府现在面临的危机，于是她笑着答应凤姐。
只是这一夜，这么短暂而又漫长的一夜，江蜜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等第二天，天蒙蒙亮，她急着起床想赶往兰陵王府的时候，有人先她一步拦住了她的脚步。
是蔚相愿，自从把她送到这里便再也没有出现过的蔚相愿。
此刻他带着满脸哀痛站在她的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大熊，我要回王府，刚好你带我回去吧！”无视他脸上浓得化不开的痛楚，江蜜轻松地对他笑道，企图以此掩盖此刻她心底浮起的铺天盖地的不安。
“别回去。”沉默又沉默，到最后他只吐出这三个字，沉重，嘶哑，仿佛来自地狱。
“不，我要回去！我知道他联合你骗了我，他根本不是真心想休了我，他也根本没有娶什么北齐第一美人！！”怒气冲冲地朝着蔚相愿大吼一通，她知道她在迁怒，如果不这样，她怕她已经被满心的不安给吞噬个干净。
“我……”张口欲言，他却发现此刻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什么你！让开！！”看了眼拦住了她的去路的蔚相愿，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如意，没想到她只是轻轻一推，他高大的身体竟晃了晃，向后退了好几步。
“你……”他不太对劲，江蜜刚想出口询问，却被他打断。
“好，我送你回去。”铿锵有力，毫不拖泥带水。
话刚说完，蔚相愿便向前走去，而江蜜只是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这真的还是她离开时的兰陵王府吗？
府门大开，无人照管，庭院里随处可见摔了一地的碗杯茶罐，有的甚至还残留着它们初落地时的那一份锦食。还有那零零落落的扫把，抹布，水桶……她忽然可以想见那日该是怎么样的兵荒马乱。
“他……他人呢？”颤抖着出声问道，江蜜有点不敢想象他会是何种模样。
“王爷……在大厅里。”
大厅？就是那****为她恶整那对孔雀父子的地方吗？
提起裙摆，江蜜奋不顾身地向着大厅的方向冲去。
他在那里，就在那里！她很快就可以见到他了，她要告诉他……如果他再敢骗她，她就要他生生世世都做她的奴隶！！
大红色的门呈现在她的眼前，门前的梧桐将一树沧桑洒落在地上。
门，半掩着，让她看不分明里面的光景。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地推开门，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兰陵……”
他真的在这里，还是坐在当日的那个位置，他的面前放了一只酒杯，而他此刻单手撑额，仿佛在打盹。
“呼……你真的没事……”轻轻呼了口气，江蜜想哭又想笑，“喂，不会喝酒就不要喝嘛……喝醉了还在这里睡觉，很容易生病的。”
轻轻地咕哝着，江蜜一步步走近他，而他径自沉睡，丝毫没有发现她的靠近。
在他身边站定，江蜜忽然缓缓地伸出手，圈住，在嘴边作出一个喇叭状，一抹调皮的笑容出现在她脸上。
嘿嘿，谁要让他骗她，现在她就要好好吓吓他！
“啊啊啊啊！！下雨啦~~打雷啦~~快收衣服啦~~~”
喊得声嘶力竭，丝毫没有保留实力，只是睡着的人儿还是径自睡着，一点都没有出现被惊吓的效果。
“喂……你睡得也太死了吧……”不知为何，“死”这个字一吐出口，就让她心里泛上一阵寒意。
“兰陵，别闹了。快醒醒……”
伸手，戳了戳他支着脑袋的手臂，没想到她才轻轻一碰，他的身体便重重地倒向一边，摔在地上。
“嘭”，惊天动地的一声，带起了地上厚厚的尘土，惊出了她满心的寒意。她终于看清楚了他脸上的表情——苍白、冰冷，没有丝毫生气，而他的嘴角，依稀还残留着一抹暗红色的血迹。
“兰陵？兰陵……你别吓我……”颤抖着，一步步走向他，蹲下，江蜜伸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替他拭去嘴角的那抹暗红。
好冷，好硬……
他是不是在这里睡久了，被冻到了？对，一定是这样子的！他这么娇生惯养的，肯定受不了这种冷……
她席地而坐，咬牙，吃力地将他从地上拉起，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呐，只能靠一会儿……等我数到一百，你就要醒来喽……”
于是，她真的开始数，一、二、三、四……
“你怎么这样！！我都数了十个一百了还不醒，没有人像你这么能耍赖的……”一滴一滴，有透明的液体滴落在他渐呈青白的脸上，渗入他紧闭的眼角，竟带出了莫名的忧伤……
“你又在骗我对不对？骗子，骗子……”
他明明说过他要回来检查她有没有好好吃药，乖乖扎针的，他明明说过等她把那四个字的谜底才出来的……他明明说过的！
“你醒来好不好？我好好吃药，乖乖扎针，也不跟你计较你又骗了我……只要你醒来好不好？”她的声音里已有了掩不住的哭音，泪顺着她的面庞蜿蜒而下，一滴一滴，仿佛永无止尽。
“偷偷告诉你哦……我其实在梅园里埋了一坛好酒，要你回来和你一起喝的……我、我还要再给你唱一遍《虫儿飞》……”
为什么？他还不睁开眼，他还不醒来？他是不是以为她在骗他？
“我没骗你，我从来不骗人……不然我先唱给你听好不好？一定会比那次在画舫上唱得好听……”
她知道她没有唱歌的天分，但是她想再唱一遍《虫儿飞》给他听……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天上的星星流泪，地上的玫瑰枯萎，冷风吹，冷风吹，只要有你陪。虫儿飞，花儿睡，一双又一对才美，不怕天黑，只怕心碎，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她只要他陪啊，只要他陪……虫儿飞，花儿睡，一双一对才美……她要怎么才能让他知道，她只要他，只要他而已……
一遍又一遍，她不知疲倦地重复着那一首《虫儿飞》，但是那个人却再也听不到了。冷风吹，带起一丝闷沉的叹息，又似谁的呜咽，悲伤而又寂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