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心甘情挚，以血喂之；九九期至，以身容之；凋夭七世，六道绝辞。”
夜凉如水，一灯如豆，一个男人身着红色内衫，外套有点触目惊心的染血白裘，坐在灯下一字一句念着拿在手中的字条。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梓龙房里出来的，也记不得自己是何时来到了蜜儿的房间里，他只是盯着宏叔不久前交到自己手中的字条发愣。
半晌，男人转头，深邃的双眸透过木格花窗直视半空中那一轮欲语还休的圆月，如鬼斧神工般凿刻而出的绝世面庞在灯下忽明忽暗，让人看不清此刻他脸上的表情。
为什么要到此刻才告诉他？是试探？还是……特意留给他机会？一个反悔的机会……
梓龙终究还是了解他的。否则，那日在去灯市之前，在他无意间感慨来世轮回时，梓龙便不会对他轻叹：“原来你竟宁愿与蜜儿在来世纠缠却不愿在此生给紫岚一个机会……”
那时，他想也不想地否定了他的说辞，然而，是夜，却也是他犹豫再三还是把那个字谜钱买下亲自送给了蜜儿。
蜜儿醒来又睡去的那一日，梓龙踢开他的书房门，将整整一瓮酒浇淋在已经被无数酒瓶淹没的他身上。
“她醒了……长恭，承认自己的感情应该不是一件难事……如果真爱她到了已经无心生活的地步，那就就带她走，离开这里。”
那时，他不知道他心里那股喜悦是从何而来，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带她走，他终究还是执意要把自己这生的歉疚还给紫岚。就像梓龙说的，他忽然发现自己竟宁愿带着对蜜儿的眷恋与思念去轮回里寻她，也不要带着生生世世的愧疚绑住自己与紫儿。
梓龙说他是个感情怪胎，也许吧……
“凋夭七世，六道绝辞……”
紫儿啊……原来你一早就已经断了自己的后路，也绝了蜜儿的来生。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让你愿意为我如斯？
闭眼，苦笑，窗外的寒风带进一室梅香。
冬梅胜雪，唯有暗香。
“兰陵兰陵……”梅香正浓，梅树下，一袭紫衫，说话的女子仰望着男子，明眸璀璨，一脸欲语还休。
“嗯？”男子含笑，伸手，替她拂去落在发间的梅瓣。
“唔……有机会，吹箫给我听好不好？”轻咬下唇，女子不敢直视他的双眸。
“好。如果哪天我学会了的话……”他，是个武人，风花雪月于他而言是浪费生命，但是如果这人是紫儿……他愿意花这份心思，即使只是敷衍。
“嗯……那个……兰陵……”
“嗯？”
女子仍旧没有抬眼看他，甚至径自低下头盯着自己的绣花鞋，只是把她盘着精致发髻的头顶呈现在他眼前。过了良久，她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似的，拿出一直背握在身后的右手，然后红着脸抓起他的大掌把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的掌心里。
男子拿起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枚钱币，在阳光下闪着金光，而它却不同于一般的钱币，因为钱面上印着四个字。
“‘佳五矢止’……？”轻语，男子低沉的嗓音吐出印入眼帘的字眼，而他原本含笑的眼却微眯了起来。
女子仍旧低着头，听了他的话，她连耳根子都红了起来。
“紫儿……身为一个将士，我不允许自己有丝毫儿女情长。你……永远都是我最亲的人……”话落，他拉起她有点僵硬的手，将钱币交还给她，“这个……你留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你……你不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吗？”抬眼，女子脸色泛白，美眸泛起水光。
“紫儿……”看着她满是受伤的小脸，他责怪起自己的狠心，他怎么忍心伤她？但是……他实在承受不起这四个字的重量。
“你肯定是理解错了对不对？”忽然，女子流着泪露出一抹笑。
对，肯定是兰陵理解错了，他解错了字谜，所以才对她说这些话的。像是要躲避什么，不等他开口，她又急急地解释：“你看，这其实是个串口字谜，‘佳五矢止’连上‘口’……”
“唯吾知足……”不等她宣布答案，男子径自接口道。
刹那间，泪止住，笑僵住，她看着他近在眼前的脸庞却觉得他们之间的隔着一条天河的距离。
相望两无语。
她脸上类似绝望的神情让他心疼，但是……他给不起这个承诺。
心，还在因她彼时语气里眼眸中的哀伤抽痛着，如果早知道是那样的结局，他会不会在那时收下紫儿小心翼翼放至他手心的情意？
此题，无解。因为这个世界永不会有“如果”这回事。
在失去紫儿的这些年里，他无时无刻不在缅怀她，他后悔，他歉疚，他痛不欲生……他以为这样的感情就是爱了吧，那时的拒绝只是因为年少无知。
但是，那夜，当蜜儿把同样一枚钱币放在他眼前的时候，他竟感觉到有一瞬间的悸动。他犹豫再犹豫，身体却比大脑快一步作出了反应，当他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把钱币塞进了蜜儿的手心。然而，听着她大喊着“放回去”，他却更坚定了，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已放不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他也忽然明白了自己对紫儿是抱着什么样的感情……
那种感情与其说是爱她，不如说是爱自己。紫儿，伴他太久，与他太像，他总是不自觉地在她身上寻找自己的身影，看着她，他仿佛是看着自己。所以，他尽可能地宠着她，同时也宠着那个在雪地里失去母亲的小男孩。这样的他，怎么有资格让她倾尽所有只为救他呢？
起身，他的宽袖从灯上飘过，熄灭了那摇摇欲坠的火苗。一室的漆黑，一室的寂静，只有月光透过窗洒了进来。
既然注定是亏欠，那就让他亏欠着吧……一直以来，他就是一个这么自私的人，所以……就让他继续自私下去吧。
紫儿替他换来的八年时间只剩下这短短的一年，而蜜儿……她剩下的也就只有这既短又漫长的一生。无论如何，他不愿空着心过完这最后一年，这一次，他的心只愿意选蜜儿……因为那一句“六道绝辞”，终于让他明了……她不会再有来世，那就让他陪着她在虚无中堕落消亡吧……
紧紧捏住仍旧留在掌心的字条，他一步一步走向床上的人儿。
“蜜儿……”
梓龙说，蜜儿能不能睁开眼就端看他能不能唤醒她，所以……他要试，一遍不够就十遍，十遍不够就百遍，百遍不够就千遍……就算直到他断气，他也会试着叫醒她。
“蜜儿……”
声声切切，不眠不休，这是他能给她的最后的补偿。
“蜜儿，醒来……”
一阵风袭来，吹散了那飘落在夜里的呼唤。
房门外，一个人影轻叹一声，一闪而过。不久后，百丈之外斛律龙的居所，有两条人影飞逝，没人看清他们的面容，只有一道银光在半空闪过。
只是从此之后，北齐再没有人记得曾经有个艾姓以外的男子曾经贵为先知，也没有人的记忆里还有那个笑容如春风般和煦，眉心有颗朱砂痣，长得比女子还要妖娆几分的男子。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兰陵王府的管家——宏叔。
多年之后，高长恭忽然想起，在那个初识的春日午后，梓龙曾经漫不经心地对他说过：“长恭，吾魂以腐，与尔交命。”
那时，他仅给他一记白眼，但是他却像是没看到似的，继续往下说：“你可要感到荣幸，因为……当这个世界都遗忘了我的时候，我却允许你保有我的记忆。也许沾了本朝大先知的光，这个记忆有朝一日会救你一命……”
那时候的梓龙，很不可一世，却让他会心一笑。那日，天很蓝，不像他印象中的阴霾，风很和煦，也不同于他记忆中的凛冽。
他以为，他只是说笑，因为大多数时候，梓龙是个不愿意表现得太正经的人。但是他没想到，他说的竟是未来的某一个情境……那样一个活灵活现，时而风雅，时而痞气的梓龙，最终还是如同朝露，没有留下只字片语便彻底地消失在他的生活中。
